第一百二十一章
那尖细的声音本就穿透力极强, 偏又挑了众人说话间隙喊出来, 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宴会长廊内顿时一片哑然。
展鴒和席桐下意识看了对方一眼, 都有种荒谬的终於来了的感觉。
人多是非多, 更何况如今他们也算风头正劲,偏又只是商户, 少不得有人过来挑刺儿找麻烦。两个人都不是喜欢忍耐的性子,之前说不愿意来也是怕……叫别人面子上下不来, 使蓝源夫妇难做。奈何蓝夫人隐晦的表示无妨, 数次相邀,他们少不得过来凑个热闹。
夫妻二人齐齐转身,身上的纱衣便好似抖开了一蓬烟雾, 飘然翻起又轻轻落下, 如云似雾,当下就有识货的人低呼出声, 「啊,那是云纱!」
「什么?竟是云纱?他们怎么敢穿!」
「有什么不敢的, 圣人赏的, 不穿才是大不敬哩!」
「咦,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这茬……」
「啧啧,当真好福气, 好本事!今儿我也算是开眼了。」
才刚说话的女子不过三十出头, 容顔美丽, 只是眼尾上挑, 嘴唇极薄,隐约透出几分刁钻和不善。
她今儿也是盛装出席,上着正红缕金丝蝶恋花对襟短襦,外搭宝蓝佛纹半臂,下头穿着一条孔雀蓝撒金花曳地长裙,拖着同色披帛,头上前前后后怕不是簪了七/八支簪子、发钗和步摇,耳坠下头还滴流晃着一对红宝石。那一双手上也不清闲,什么猫眼、翡翠、珍珠宝石的戒指三、四个,腕子上叮叮当当几只镯子相互碰撞,端的珠光宝气。
如今各色宝石中以红宝石爲尊,她这对红宝石殷红如血,清润剔透,没有半分杂质,眼见的是千金不换的好宝贝,饶是蓝夫人带的羊脂双环阴刻白玉滴也无法与之相较,更别提旁人。
那女子显然也对自己的打扮十分得意与自信,下巴高扬,每每动作幅度都大的夸张,肆意向四周展示身上金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模样像极了奋力开屏的孔雀。只可惜开屏的往往是公孔雀……
三个人六只眼睛交汇的瞬间,那女子先熟练地将展鴒和席桐通身的打扮扫了一遍,满满的审视。谁知等她的视綫从展鴒耳垂上那两颗平平无奇的珍珠挪到他们身上的云纱,以及展鴒腕子上若隐若现透出来的玉镯时,笑容顷刻间便僵住了。等再听了旁边人的窃窃私语,脸色越发不好看。
那酒精当真那般神奇么?
圣人竟真的赏赐了云纱?不对,应该是皇后娘娘,圣人心系天下,日理万机,如何想的这样仔细。可皇后不总教导大家要节俭么,怎么竟舍得将这等珍贵的料子赏赐给一介商贾?
她这一身料子本是难得的上用,乃是江南织造那头爲防意外额外留出来的,后来上用的都够了之后,这些多的便通过各种途径流出,最后辗转到了几大家族手中。她本是极其得意的,可如今却在这云纱面前一败涂地。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该扔。上用是难得不假,可那云纱乃是上用中的佳品,轻柔细腻不似凡品,听说每每收拾的时候都不敢大声出气,不然便都飘飘荡荡的起来了,远远望去一片云蒸霞蔚,故曰云纱。
云纱织造艰难难以想像,每年所出也不过百匹罢了,宫内各位主子们一分,下剩的还不够匀给外头的王公贵族呢!寻常官宦人家只是听个动静,或是偶尔有幸得一尺半尺的做个手帕子罢了。就这么着,还都恨不得供起来呢!
他们,这低贱的商户,竟,竟敢用来做衣裳?!何等暴殄天物!
这是故意来炫耀的么?!
展鴒和席桐忽然就觉得对方身上好似莫名其妙的多了许多敌意,周围其他客人们的目光也都灼热许多,奈何蓝夫人只是笑的含蓄,一点儿没有出声解释的意思,他们也只好暂时按下疑惑。
「不过端午宴罢了,」那女子额角青筋微微蹦了蹦,阴阳怪气道,「好大手笔!果然是财大气粗。咱们这些穷做官儿的,自然是没这个本事了。」
此言一出,现场越发静的吓人。
展鴒和席桐齐齐一挑眉,平静的表情中生生带出来几分讥讽和杀气。见了的人都本能的缩了缩脖子,只觉得脑后好似凉飕飕的起来。
嘶,哪儿来的阴风?
「这位是郭夫人,」蓝夫人忽然出声笑道,「再过月余,便是知府夫人了。难得她与郭大人要去赴任,途经此地,少不得留下一同过节。」
她这话说的轻巧,同时却又在无形中透露了许多信息:
头一个,这位郭夫人还不是正经的知府夫人,所以幷不存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担忧。
次一个,他们是不请自来!不速之客!
都道客随主便,你一个外来的客人却公然对主人请来的贵客语出不逊且存心刁难,这不是讨打么?
郭夫人身边一个留着三缕山羊胡的中年文官已然双颊泛红,两眼迷离,案边还歪着一只空了的酒瓶,显然是吃醉了,不然只怕头一个就要跳起来阻止自家夫人犯蠢了。
可惜,他现在醉了。
展鴒自然不愿意叫自家男人公然跟个女子斗嘴,更何况,这些日子她也憋得慌,当下嗤笑一声,故意慢吞吞的在郭夫人身上溜了几遍,这才不紧不慢道:「不过圣人给的一点体面罢了,又哪里是能用银钱衡量的?这话私下说笑也就罢了,外头实在不敢说的。再者,郭夫人也实在是谦虚得狠了,若说财大气粗,我看在座的当推夫人做个魁首。恕我眼拙,瞧不大出这些宝贝的细致来历,不过只怕都是上用的吧?」
话音刚落,蓝夫人身边就有一位官太太捂嘴笑道:「展夫人客气了,谁不知道郭夫人娘家祖辈乃是赫赫有名的一方巨贾,家里的银子啊,只怕拿去填了外头的月牙河还有剩呢!这点料子又算的了什么!」
才刚讥讽了人家是商户,谁知转眼就被旁人拆台,拆穿了祖宗来历,郭夫人的脸上一下子就变得很精彩,脸都白了。
不等她出言辩驳,另一位夫人又皮笑肉不笑道:「话不要这样讲,一码归一码,早年如何发家又有什么好拿来说嘴的?那些个苦日子,谁耐烦记得?且只看眼下吧!咱们郭夫人可是正经官门之后,莫要弄混了!」
不说这话还好,刚一说,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和低低的哄笑。
郭夫人胸膛剧烈起伏,也顾不上许多,当下拉了脸问道:「这话说得好没趣,有什么何不明堂正道的摆出来?」
方才说话的那位夫人眨了眨眼,却刷的扭过头去跟别人说话了,眼见着是没将她放在眼里。
往上数几代出去,谁家里不是泥腿子怎的?议论这个有什么趣儿!再说了,商人同商人又不一样了。那夫妻二人可是得了圣人御赐金匾的!尤其是那位展夫人,自己掰着指头数数吧,连名带姓上过圣旨的女子,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若在平时,你爱耍威风尽管耍去,自己作死也别拖累我们。可今儿偏偏跑到新明州来闹腾砸场子,算怎么回事儿?打量我们是好欺负么?
那一家客栈的两位掌柜的即便再不好,也是我们新明州的客人,知州大人家的做座上宾,若就这么老老实实给你们欺负了去,新明州的脸面往哪里搁?日后是不是谁都能跳上来踩几脚?
郭夫人气的险些厥过去。
这些人,简直放肆!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什么不耐烦记苦日子,这不就是指桑駡槐么,駡她数典忘祖!
还「拿银子填河」,打量她不知道这些混帐都在背地里说她郭家挥霍无度么?那些银子都是他们正经挣来的,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圣人都管不着!
展鴒一下子就乐了,没成想这对手还是个青铜?不过她更没想到的是,竟还有人主动帮忙?
郭夫人恨不得将一口银牙咬碎,眼角的余光撇过展鹤时,却又冷笑一声,慢条斯理的扶了扶头上金镶玉的喜鹊登枝发簪,「听说大少爷寄养在一家客栈?啧啧,真是可怜见的,好孩子,快到姨这儿来。」
这回,蓝夫人直接黑了脸!
事儿是这么回事儿,可「寄养」二字实在太过难听,不知道的还以爲蓝家连个孩子都养不起了呢!
展鴒噗嗤一笑,抬手摸了摸展鹤微微鼓起的小脸儿,斜眼瞧着她道:「夫人想是吃醉了,说话也有些词不达意起来。想来诸位都听过郭老先生的大名,蓝少爷便是拜在他门下。如今郭老先生已是退隐之身,四处游山玩水,幷不理外事。可巧年前见一家客栈周围风景如画,又民风淳朴,难得十分顺心,便留下了。一日爲师终生爲父,做徒弟的,自然是要跟着师父走的,难不成要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若真那样,只怕也做不得学问,写不得文章了。」
直到这会儿,她一口一个郭夫人、郭老先生的叫着,才终於意识到从刚才起就觉得哪儿怪怪的:这位挑刺儿的夫人也姓郭!
这两边,难不成还有点儿什么亲戚关系么?
众人都被展鴒玩笑似的话逗乐了,连带着蓝源夫妇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正是这话,」蓝夫人笑着对左右道,「我们又哪里舍得?只难得入了郭老先生的眼,这实在是我们的福气了。莫说带着在外头体察民生,便是真带着去下了地,我们也没二话的。」
众人都笑了,纷纷道:「夫人说笑了,哪里就至於下地。」
俨然成了众矢之的的郭夫人气个倒仰,脸都憋红了,不等想出新一轮对策,蓝夫人却已然不打算以静制动,转而主动出击了。
「辄儿,」她冲展鹤招招手,满脸慈爱道,「昨儿母亲听你新作的两首诗不错,今日在座的多有你父亲的至交好友,诸位叔伯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依我看,暂且不必劳烦郭老先生大驾,先在这里念了出来,叫叔伯们帮你评点一番吧。」
许多方才一直没出声的男人们终於找到合适的插嘴的机会,忙争先恐后的拍着胸脯道:「正是,郭老先生的高足,我们说不得要见识一回的!」
「哪里就要事事劳烦老先生大驾?咱们虽比不得蓝大人三元及第的才学,好歹也略有点墨水……」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回,到底是读书长大,满肚子典故,夸了半天,竟没有一句重样的!展鴒和席桐这两个马屁门外汉简直要佩服死了。
蓝源不免十分谦虚,脸上的笑意收都收不住,可到底没阻止,反而对长子微微颔首示意,「也罢,你且说来听听。」
展鹤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展鴒和席桐,见他们也是满脸鼓励的对自己微笑,这才觉得彻底踏实了,张口就来。
蓝源也对旁人到自家地盘砸场子这种事深恶痛绝,当下又叫人摆了文房四宝,叫儿子誊写下来,众人难免又要挖空心思的称赞一回知州公子的书法……
单独拍其中一人或是两人的马匹未免太过显眼,这个事儿少不得也得雨露均沾,做的不留痕迹浑然天成才好,因此不多时,就有好些人又开始奉承展鴒和席桐,道他们如何如何功德无量,又勉励一番,希望他们不辜负圣人的希望和嘱托,再接再厉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