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正好王老汉两个儿子都跟媳妇家来送月钱, 听说爷孙俩一夜未归都担心的很, 次日天才刚蒙蒙亮,家里人就举着火把寻来了。
等在帐篷里看见了完好无损的王老汉和二驴后,众人都松了口气,又忙不迭的跟展鴒他们道谢。
「举手之劳而已, 且正好我们也想打听些事儿哩。」展鴒道。
众人见他们一行人气质出众衣裳华贵,一架帐篷都十分讲究,简直比寻常百姓住的屋子都好上几分, 都唬的了不得, 不大敢跟他们对视。
本来一家人是打算找到人就赶紧回去的,谁知王老汉有些崴了脚,且车又坏了,他们也只好小心的将柴火分开几捆,用油布包好了, 以人力一趟趟往回背。一车不到两百斤柴,几个人两趟也就弄完了。只是这个车, 却还得请了木匠来走一趟,不免耽搁时间。
趁着这些人忙活的当儿, 展鴒问了地形,又问些风土人情。
王老汉的长子王大山在一家粮店帮工,略见识了点世面,倒不似那爷孙俩那般畏缩, 知道的也多, 「说来好笑, 本地虽是桃花镇下的桃花村,却哪里还有桃花?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罢了。听说早年颇有一些,开的轰轰烈烈,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就渐渐地死绝了……家中只十来亩薄田,这也倒罢了,偏本地庄稼长得都不大好,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我同二弟一家都在城中做活,隔几个月家来瞧瞧,若是逢年过节忙得狠了,大半年不来家也是有的。」
庄稼长得不好什么的,展鴒和席桐早就注意到了,这桃花镇一带的土壤明显泛红,沿途的庄稼都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倒是某些特定的植株异常繁茂,大约就是后世说的酸性土壤吧。至於那消失了的桃花,很可能也是因爲土壤酸性过大,这才绝了踪迹。
可惜术业有专攻,她跟席桐对於种植一类的事只知道些皮毛,纵使知道缘由也讲不出解决的办法……
这个中年人长得跟王老汉活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眉大眼,鼻子略有些趴,嘴唇很厚,倒也十分本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三番几次的说着要报答。
「多亏贵人大发慈悲,救了我爹和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这雨瞧着还能下一阵,恩人倒不如先去家里坐坐,也好避避雨。」末了还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家里虽穷,干净的屋子倒还有几间,总好过在外头风吹雨淋的罢!恩人不知道,且不说路上泥泞难行,再往前四十来里就是桃花河,瞧着这雨下的劲头,只怕河水漫堤,桥都要没过去,恩人便是到了跟前也无路可走哩!这一路上也没个客栈,到那时可如何是好?」
展鴒和席桐对视一眼,这事儿他们还真不知道!
「没有别的路了吗?」
「倒是也有,」王大山老实点头,又指着反方向道,「只是要退回去二十里六、七里,绕个大圈,可现下雨水多,只怕也成了烂泥了。」
得了,左右是进退维艰,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展鴒就在心里叹了口气,所以说,想致富先修路啊!
瞧瞧,这才多大的雨?车哪里还走的了!什么事儿办得成啊?
得亏着他们早有准备,天气晴好的时候快马疾驰,如今略耽搁个十天半月的倒也没什么。只是夏日多雨,等来日天放晴,他们还要加紧赶路才好。
席桐沉吟片刻,冲王大山抱拳,「叨扰了。」
才刚他已经出去探过了,别说走马车,就是人踩在地上都要被泥水吸住,费好大的力气才拔/出脚来。眼下地上又积了这么多水,什么坑坑洼洼都瞧不见了,一个不小心半道上坏了马车就完了。
王老汉一家正愁欠了人情无法偿还,此刻见他们肯上门,登时欢喜万分,忙道:「好说好说!」
众人便又开始收拾帐篷。
展鴒替展鹤穿好了蓑衣,就见小孩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这群陌生人,有些雀跃的问道:「姐姐,咱们要去做客么?」
「是呀,」展鴒笑着刮了刮他的小鼻子,「高兴么?」
展鹤重重点了点头,十分期待的样子。
他还没去谁家做过客哩!
王大山几个也帮着收拾,又憨憨一笑,「小少爷生的真好,好似王母娘娘座下仙童哩!」
「就你能说!」崴了脚的王老汉趴在次子背上,虎着脸训道,「你这模样怎好去小少爷跟前凑,莫要吓着了!」
那娃娃昨儿他就瞧见了,生的玉雪可爱,正如元宵节吃的汤圆,他都不敢大声说话的,偏这夯货没脸没皮的。
「无妨,」展鴒笑着劝道,「别看他这样,胆子大的很哩,一路上都跟我们骑马呢。」
众人就都没口子的夸赞起来,羞的展鹤耳尖儿都红了,不过还不忘说谢谢。
王老汉一家见了,越发稀奇的不得了,心道这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孩子还真是不同。若是他们这些小门小户出来的,遇见个生人只怕都要吓哭了呢,哪里像这位小少爷,不闪不避,还大大方方的跟他们对视哩!
啧啧。
才一天时间,地上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根本瞧不清泥水下头是坑还是坡,若不是有王老汉一家熟悉地形的人带着,展鴒他们的马车还真就要陷下去了呢!
等下了大道,因百姓常走,路面就明显结实很多,而且许多地方干脆就有人铺了大块的石头喝碎砖,虽有些颠簸,倒是不怕有什么闪失了。
才刚去而复返的年轻人已经提前同家中娘们儿们打了招呼,等展鴒他们到时,早已有人将最大最宽敞的那间屋子打扫出来,又生了炉子烘烤——桃花镇一带是不盘炕的。
展鴒先叫大树和桃花他们去安置了行李车马,她跟席桐带着展鹤换下满是泥水的衣裳鞋袜,重新收拾齐整了才去拜会主人。
三人一进门,就见里头刷拉拉站起来一大片人,粗粗看去少说十来个,都直勾勾的盯着他们瞧。
展鹤惊得眼睛溜圆,忍不住往席桐怀里缩了缩,小声问道:「哥哥,他们家这么多人吗?」
他虽出身蓝家嫡长子一脉,可是一岁多时就同蓝源夫妇搬出本家居住,早已忘了原先在本家时四世同堂那浩浩荡荡的情景,所以这会儿乍一看小小一间屋子里挤着这么多人,不由得有些惊讶。
尤其这屋子本就不大,偏下雨阴天还不得舍得点灯,只桌上那盏昏黄的油灯随着气流微微摇曳,越发压抑昏暗了。
「都坐下,」王老汉出声主持大局道,「莫要把恩人吓着了!」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神色各异的重新坐回去,只还是忍不住偷偷盯着客人瞧。
席桐就道:「老人家,不过小事一桩,不值一提,您实在不必恩人恩人的叫,在下免贵姓席,这是我夫人,姓展,带着弟弟走亲戚去的。如今我们主仆一行人来了您家,反倒是给您添麻烦了。」
他不是多话的人,可这幷不代表他不擅长交际,相反的,只要他愿意,他便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取得目标的信任和好感。
「不麻烦不麻烦!」王老汉带头一说,那一大家子人都跟着吆喝起来。
「瞧您这话说的,有什么好麻烦的?出门在外,谁还没个不便利的时候?」
「是哩,您还救了俺们家的人呢,这样大的恩情也不知如何报答……」
「到底是屋子小了些,没得委屈了老爷夫人和小少爷,且快往里头坐下,也烘烘衣裳。」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又七手八脚的将他们让了进去,不由分说的按下,又不知是谁端了个黑乎乎的粗陶茶壶出来,小心的倒了三碗热气腾腾的水。
展鴒一抬头,见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一头乌压压的头发都用一根红头绳绑着,小脸儿颇有几分清秀。
那小姑娘不妨跟她对了眼,脸刷的就红透了,一双手捏着茶壶柄扭了几下,蚊子哼哼似的道:「碗都是开水烫过的,新的哩,没人用过,不脏……」
「多谢。」展鴒笑着跟她道谢,见在座几位大人身后还参差不齐的伸出来几颗好奇的小脑袋,便叫荷花去拿个了纸包过来,「跟弟弟妹妹们吃着玩儿吧。」
因旅途漫漫,展鴒也怕无聊,出门前就带了好些零嘴儿。如今天气渐热,一应糖果都是不敢带的,怕化了,她带的是桑葚干儿、杏干、梨条、桃条、枣干儿、红薯干、山楂干、蜜汁南瓜片等用烤炉烘制而成的蔬菜果干,既好吃又方便携带保存,而且还可以随时补充维生素。
这些蔬菜瓜果应季时都稀烂贱,几十个大钱挑好的给装一大筐,她就趁便宜时大量采购,然后用烤箱大批做成果干。虽然做的时候繁琐无比,可若好生保存,能吃到来年新果上市呢!遇上这种长途旅行,就更便宜了。
那小姑娘不敢要,王老汉等也不肯收。
虽没打开看,可听着意思大约是零嘴儿,这哪里是他们这样的人家吃得起的!镇上随便一样就要十几文钱一斤哩,粗布都能扯几尺,都快够一家人一日的开销了!
展鴒索性强塞到小姑娘怀里,「我们哪里好意思白住!」
双方推让了几回,到底是叫那小姑娘收下了。
正是嘴馋的时候,一群孩子哪里忍耐得住?登时骚动起来,也顾不上看客人了,一窝蜂的跑去里间,破旧的木门都挡不住一阵阵的欢呼。
展鴒和席桐表现的这样随和,本就感激的王老汉一家更是欢喜无限,后头问什么都不藏着掖着,不过小半个时辰,小到自家,大到整个桃花镇的底细都快秃噜的差不多了……
乡间百姓淳朴,尤其是席桐就曾经历过投宿却累的主人杀鶏宰羊的事情,当下说明三餐自理。王老汉和小孙子是吃过人家的饭的,更有今儿去寻人的几位略见识了他们的富贵,只当他们吃不惯乡间粗茶淡饭,还有些惭愧。
草草吃过晚饭,展鴒他们便回屋休息,主人家还特意多送了一盏油灯过来,於是这间屋子里便破天荒的有了足足两盏油灯!简直令人感动。
展鴒和席桐盯着桌上那两颗比黄豆粒大不了多少的火光看了半日,有些无语。
这,这完全不管用啊!
离开三步远就有些不见五指的架势,可靠的太近了又立刻给你呛得满脸黑灰,一不小心头发都能烧焦了!还省了烫头的钱呢。
那头展鹤可怜巴巴的小声道:「没法儿写字了。」
郭先生给他布置了功课呢,虽说减轻了,叫多看多感悟,可每日也要读两页书,写两张字。奈何这光綫忒弱,他都快把脸贴上去了……
席桐摇摇头,去马车里翻了几支蜡烛出来点上,又吹灭油灯,「给人家省点油吧。」
才刚他都看见了,除了他们这间屋子都黑漆漆一片,要么都睡了,要么是摸黑说话、做活,他们若真要点一夜油灯,指不定就一口气烧了人家半年的……
「做客不大好玩,」小孩儿又有些失望的道,爲啥这里啥都没有呀?分明有好多人的,也没人过来跟他说话,「今儿我分明瞧见有个小哥哥想过来同我玩的,可他爹爹又将他拉回去了,他们不喜欢鹤儿么?」
「不是不喜欢,」展鴒微微叹了口气,觉得这会儿就跟小朋友解释社会等级是不是太残酷了些?冲疑了下才道,「他们不像鹤儿,平时不大出门,有些害羞哩。」
不是害羞,也不是不喜欢,而是孩子的父亲却知晓高低贵贱、人情冷暖,生怕孩子一个不小心冲撞了贵客……
展鹤不疑有他,又想起来当初自己刚到一家客栈时的情景,这才专心描字帖、练大字。
展鴒无声叹了口气,唉。
人啊,总要成长,成长固然美好,可同样伴随着赤/裸/裸的现实和残酷……
席桐从后面抱着她,两人很自然的交换了一个亲吻,「不经风雨不见彩虹,温室的花朵永远都长不成参天大树。」
「你又知道了,」展鴒重心后移,整个人都靠在他怀里,「难得我有一回伤春悲秋,你倒好,三言两语坏了氛围。」
说完,她自己先就笑了。
席桐也轻笑出声,只是抱着她,却再也不说旁的。
哪里是伤春悲秋!这一路上,他早就发现展鴒有心事了,只是不戳破罢了。
他们这一回去蓝家,来时痛快,可回去……就未必了。
罢罢罢,计划不如变化快,如今一切尚未明朗,多想也无用,还是见招拆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