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来都喜欢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不是吗?
席桐很快去而复返,展鴒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警报解除了,「什么事儿?」
「我还得再回去趟,」席桐去车上拿了条绳索,还有之前他们高价找铁匠弄的粗钢筋,「有辆牛车陷在下午咱们走过的地方了,车轴断了几根,偏赶车的是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少年,我去帮他们弄正了。」
这回大树也跟着去了,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席桐和大树果然带着一老一少两个人回来。
老的瞧着五六十岁,小的不过十几岁的模样,都穿着旧旧的蓝衣裳,身上披着简单粗糙的蓑衣,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两人一路上都在说着感谢的话,见他们衣裳精美华贵,再看这帐篷也颇爲考究,还有些不大敢进,「恩人,俺们的身上全是泥水,莫要脏了……」
「老人家,不妨事,」展鴒笑道,「我们的鞋袜也脏了,这个不怕脏的,回头用水冲刷一回,放到车顶晾干了就好了。」
两人这才进来,只还是小心翼翼的,在角落里缩着蹲下了。
荷花给他们倒了姜枣茶,「我们掌柜的说,夜里淋了雨,且吃杯茶驱寒,免得着了风寒。」
那少年先看了看老人的脸色,这才起身接了,却不大敢看荷花和展鴒的脸,露出来的两只耳朵已经臊红了。
现在他的视野中只有展鴒那綉着繁复海水纹的淡蓝色裤裙衣角,只将他看的痴了。
这可真好看呀,那料子在火光下莹莹发亮,瞧着滑不丢手的,比之前在城里看见了想买给红桃的更好看十倍,不,是百倍!
荷花抿嘴儿一笑,也不说话,又得了展鴒的吩咐,重新找了两个硬面火烧出来,切成更小的碎块丢入锅中熬煮,顺便也多加了些盐巴和干菜。才刚头茬儿的火烧已经煮的差不多了,若不弄的细小些,到时候后放的该夹生了。
席桐请湿透了的两人脱下外衣来烘烤,又问他们的来历。
「小老儿姓王,恩人唤俺王老汉便是,」王老汉赔笑道,又指着少年道,「这是俺的小孙子,叫二驴。」
二驴……展鴒他们瞬间联想起了还在一家客栈的账房二狗子先生。
「老人家,这样的天儿怎的还在外头?」闲着也是闲着,展鴒也想顺便打听些风土人情的,就问道。
王老汉憨憨一笑,「连日阴雨,城里人更不爱出门,柴火用的也多了,卖的却少了,一斤到能比平时多卖三、四文哩!少不得要更加勤勉些。」
席桐就问:「才刚看恁那一车,少说得有一二百斤吧?不容易啊。」
「差不多一百六十斤哩!」见他们和气,那少年也渐渐放松下来,便抢着回答道,「要花足足半日呢,若是顺畅,俺们一日能装两车!」
王老汉就笑的十分满足。
然而展鴒等人却都觉得一阵心酸。
就照一斤多卖四文吧,这一车也不过六百多文!如今一两银子能换一千两百文,也就是说,他们冒着这样的艰难和危险,两个人一天忙活下来也不过多一两来银子。
通过接下来的聊天,展鴒知道他们就住在三十里外的桃花村,家中几个女儿女婿都在城里做工,等闲不得回来,几个大些的孙子便侍弄薄田,而王老汉便同小孙子贩卖柴火。一家人都十分勤劳,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可惜今儿贪心了些,忙活的晚了。」王老汉叹了口气,「偏雨又下大了,又坏了车轴……」
话音刚落,二驴腹中便打鼓似的叫了起来,吓得小伙子连忙捂住肚子,又怯怯的看着他们,生怕被撵出去。
王老汉也有些臊得慌,奈何爷孙俩没想到今儿会被困在外头,晌午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
展鴒道:「相逢即是有缘,我们还想同你们打听些事哩,若不嫌弃,就一道来吃个便饭吧。」
她一路走来也顺便画地图,只是不大知道附近的情况,便只是基础的交通图。如今难得而碰上本地人,正好问仔细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王老汉推辞几回,到底盛情难却,只好别别扭扭的坐下来。
荷花跟大树麻利的给大家舀了烩火烧,盛了凉拌菜,又惊得王老汉够呛。
「这,这是精细面吧?使不得使不得,哪里好这样祸害恩人的粮食!」
寻常农户家一天能吃一顿干的就不错了,就这么着,还是粗粮细粮掺着吃,这样雪白喷香的精细面,那是逢年过节才肯略尝个味儿的!
他本想着,这都到了夜里,要睡觉了,准是拿野菜汤糊弄一下算完,谁成想,人家竟然结结实实端出来满满一大碗的干粮!
亲娘来,这上头迎着光漂起来的亮闪闪的,莫不是油花吧?用了精细粮不算,竟然还舍得放肉!
这,他们就是过年也不敢这么吃啊!
谁家里要困觉了还敢这样敞开肚皮造?这就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样子么!
展鴒就笑:「您要粗粮,我们也没有啊,且讲究些吧!弄的多了,您两位若是不吃,可就剩下了。天气又闷又潮,一准儿过不了夜,那可得倒了。」
「不能啊,千万不能,祸害这样好的粮食,该遭天谴啊!」王老汉一听这话,登时针扎了似的窜起来,急的脖子都涨红了。
这,这到底是哪儿来的城里人,咋这么不过日子么!
没奈何,爷孙俩只好端起碗来吃,这一口下去细腻绵软又喷香,一不小心咬到汤里浮动的油渣,真是香的天灵盖都要压不住了!
两人唏哩呼噜扒了大半碗,吃的舔嘴抹舌,头都顾不上抬。
那盆野菜他们倒是熟悉,可一尝,也是待了:
就这么点儿遍地都是的野菜,竟然也放香油和香醋?这家人不过日子了啊!
他们红桃村,更或者是整个红桃镇,谁家里不吃野菜?可谁家里又不是只用水焯过后略撒一点盐巴就上桌?这个可好,即刻野菜罢了,竟然也值当的搭上这么些个香醋和香油?那得多少钱啊!比上街买半只肥鶏都贵了吧?
爷孙俩吃的有些绝望和崩溃,觉得自己是不是遇到了老人们口中那些山中精怪了?
是了,一准儿是了,瞧瞧,人家穿的这样好,又都长得这样俊,必然是精怪神仙了!
於是等后头展鴒问起附近的情形,王老汉爷孙回答的格外尽心尽力,哪怕就是记不大清的事儿,这会儿也想破脑壳,瞬间充实了她的地图。
又说起谋生的事,王老汉就叹道:「寻常人家人口多,只种地如何能活?但凡能动弹的,都想个法儿糊弄几文钱过活罢了。」
顿了顿又道:「桃花镇一带夏日多雨,便是上山打柴赚的比平日多些,可也是常有磕绊。上个月,村东头的二葫芦就不小心摔了一跤,结果给随身带的镰刀切断了胳膊,如今还没缓过来呢!」
他们今儿也就是遇上好心人帮忙了,若是没有,也不过在雨夜折腾,说不定车子便会倾翻,运气好点儿一天的活儿白干了,车子毁了,牲口也伤了;若是运气差些,伤了人也是有的!
众人都吓了一跳,展鹤更是在展鴒怀里打了个哆嗦。
他是知州之子,哪怕父母忙於公务和应酬,但他的生活一向极爲优渥。最难过的反而是刚被展鴒带着死里逃生那两个月。饶是这么着,也没有一天冻着饿着,吃穿住用无一不精,哪里想像得出竟会有人爲了几文钱一斤的柴火险些送命?
一斤柴,几文钱,一条命,展鹤从来都不觉得这三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甚至一度会被画上等号!
几文钱一条命!
人命,何其之贱!
王老汉就苦笑,「若不是爲了混口饭吃,俺们也不愿意这么奔命。」
他都快六十的人了,最小的孙子都要娶媳妇,但凡阴雨连绵便腰酸背痛,哪怕有一点儿法子,一条别的出路,他也不愿意带着孙儿拿命来换……
稍后众人都睡了,展鴒先值夜,就发现展鹤也大睁双眼毫无睡意。
「还不睡?」展鴒以爲他是害怕。
小孩儿忽然问道:「姐姐,爲什么人跟人不一样?」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展鴒叹了口气,「与很多因素有关,出身、天分、运气,等等。具体的,还得你长大了之后慢慢琢磨。」
展鹤似懂非懂的嗯了声,也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先生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鹤儿好像有些明白了。」
顿了顿,又有些疑惑的道:「可爲什么有古人云,读书人不该贪图富贵?可是姐姐,我希望大家都有肉肉吃。」
他幷不觉得银子是坏东西,有银子,大家就能吃饱穿暖,桃花村的这些百姓也不必爲了几文钱就豁出命去……
他不太懂。
展鴒过去替他掖了掖被角,柔声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想的很对。听过一句话么,尽信书不如无书。」
「知道,是《孟子》里头的话。」展鹤乖乖点头。
「对,」展鴒意味深长道,「书是好东西,可书也是人写的,是人就会有弱点,也会有好恶,所以他们写的东西,难免也带了自己的观点。而这些观点,未必全是对的,你读书幷非爲了死记硬背,而是要学会分辨。」
「就像钱么?」展鹤反问道。
「对,就像钱。」展鴒笑道,「而且钱,大约也是世上最复杂,最叫人又爱又恨的东西。」
「爲什么?」
「这个么,」展鴒笑笑,眼神有些幽深,「其实钱本无罪,还是人造出来的呢,只是有些人被金钱所能带来的巨大便利迷住了眼,失了本心,犯了错,回不了头,却还想逃避,干脆就把错都怪到钱身上啦……」
「这是不对的!」小孩儿气呼呼道,「姐姐跟我说过的,若鹤儿不小心碰到桌椅痛了,也不该怪桌椅,而是要怪自己。因爲桌椅什么都没做呀!」
展鴒一直都知道这是个很有天分,很有悟性的小孩儿,可今儿带他初步见识了底层百姓生活之后,这小孩儿所展现出来的却又远远超乎了她的想像。
「鹤儿真棒,」她有种赞叹道,「所以有些人呐,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展鹤嗯了声,似乎还有好多话想问,可困意袭来,眼皮止不住往下掉,耳畔也迷迷糊糊响起好听的声音,「好孩子,睡吧,姐姐在呢。」
熟悉的味道包裹着他,展鹤觉得安心极了,很快便伴着哗啦啦的雨声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