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自李氏来了一家客栈之后,展鴒前前后后教会了她十几道菜, 从最基础的颠勺、切菜, 到后头的调味、装盘,都指点过。如今除了那些暂时还属商业机密的小菜等是展鴒自己秘密配料, 再叫旁人打下手之外,其余一应厨房里的事儿几乎都是李氏做主。
她自己觉得没什么,李氏紧张都紧张不过来, 又整日忙的管头不顾腚, 也没顾得上往深处想,可回家跟家人一说, 公婆和男人都惊得跳了起来。
「甚么?」瘫在炕上的婆婆吓得半边身子都起来了, 哆哆嗦嗦的问, 「你,你当真学了人家的手艺?」
「你, 唉, 你呀你, 平日里看着你也是个老实的,如今怎的也学会这样贪人便宜?」公公捶胸顿足道。
这也就是自家儿媳妇,若放在外头,指不定叫人说成多么不要脸呢!
新光先安慰了爹,又转过头来说自家媳妇,「上回我去, 你咋不说哩?你瞧瞧, 这可如何是好!」
李氏傻眼了, 喃喃道:「俺,俺没想那么多。」
「不想就成了么?!」公公有生以来头一回对这个儿媳妇发火,拐棍儿在地上戳的砰砰响,气的胡须都哆嗦了,「人家掌柜的那等厨艺,放到外头酒楼里便是大师傅哩!你倒好,什么本儿都没交的就学了人家的手艺,还偷着乐哩!这要是传出去,叫俺们可如何做人!」
对老百姓而言,除了下田种地之外就只有学一门手艺谋生了。且种地是极累极苦的,但凡家里有余力的,削尖了脑袋也想给自家孩子找个师父,结结实实的学门手艺,以后也不必靠天吃饭的土里刨食,终究体面轻快些,且挣得也多。
只是这年月交通不便,人口流动不大,也就导致一块地界内的匠人数量不能太多,不然到时候造成恶性竞争,谁都活不了。所以虽然下头的人想学手艺,可那些匠人除非到了年纪,一般幷不愿意收徒。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话可不是瞎说的。
而即便是收了徒弟,也幷不意味着师父马上会教你本事,得先熬。
一旦拜了人家当师父,其实就跟多了对爹妈没分别,甚至得比对待亲爹妈更加恭敬,一应端屎端尿洗衣做饭孝敬上头都得受着,前几年是别指望能学到东西。
若是碰到那些厚道的,给你磨上四五年,师父才会慢慢带着你做活儿,然后一文钱也没有你的;若是碰上不厚道的,你且看着吧,到死还是当免费奴才的!
所以当这家人听说李氏不光能挣月钱,竟然还直接学了手艺之后,都给吓蒙了。
厨子,那可是厨子呀!多光鲜体面又实惠的活计?说的不好听一点,当厨子不光冻不着,还饿不着,哪怕不额外吃饭呢,难不成还不能在炒菜和上桌之前尝个咸淡了?若是运气好的,还能得些客人吃剩下的酒菜家去,一家子跟着受用。
所以大部分的厨子都远比常人来的胖,想拜师学艺的也就格外多。
在这淳朴的人家看来,李氏如今的做法同明目张胆的偷盗有何分别?
公公长吁短叹了半日,急得不行,竟挣扎着要出门,想豁出老脸亲自去给展鴒赔不是,好歹叫新光拦住了。
被駡了一顿之后,李氏也吓出一身冷汗,知道是自己最近过得太舒服,掌柜的又太和气,结果一时忘形,竟失了规矩体统。
「那,那可如何是好?」
最后,公公一锤定音,「学都学了,也没别的法子,你先去给人家赔个不是,看能不能认人家当师父,以后跟孝敬俺们这两个老不死的似的孝敬人家,一年到头的几样节礼也都不能漏下,在那里也别只睁着两只眼睛吃,多做活少说话,总没坏处……若是人家不肯收,唉,你,你就家来吧!」
说着,又捶胸顿足的叹气,十分惭愧的道:「唉,你还拿人家的月钱,还往家里捎肉,真是,这可真是!」
一辈子的老脸,都给丢尽了。
他们家祖祖辈辈都老实本分,就没做过这样占人便宜的事儿!
被家人轮番训了一通之后,李氏日思夜想连着好几天没睡好,满脑子琢磨的都是该如何开口,然后一直拖到现在。
李氏的拗劲儿也上来了,十分坚决的说:「以前是俺蠢,忘了这回事,如今给人点醒了,自然得遵照。您放心,以后俺一定将您当亲爹娘孝敬,养老送终也是俺的。但凡俺起一点儿不敬不忠的心,保管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展鴒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 「不,不用,真不用……」
我还挺有自信能活过你的!
展鴒还没说完,李氏就有些沮丧道,「唉,俺也知道俺笨,只是这么一来,俺就没脸再待下去了。」
公婆说得对,做人得厚道,哪儿能老占人便宜呢?
李氏说话的时候,展鴒也在进行头脑风暴。
说起来,这事儿确实也是自己欠考量了。
哪怕放在现代社会,也十分重视配方啊专利什么的,想做街头小吃还得专门交钱加盟培训的,而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社会,谋生手段更少,可不更严苛么?
若是自己坚持不肯收徒,恐怕李氏真就要辞职家去了。
这倒也罢了,只是即便换了其他人,估计情况也差不多……除非是签卖身契,不然总得防着一层。
可话又说回来,其实收徒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一来使唤起人来更放心,不用担心背叛,进而也就敢把其他稍微机密一点儿的活儿公开了。
正如李氏所言,在这个时代师徒关系十分严苛,虽然法律没有明确规定,但无处不在且根深蒂固的传统思维的力量更爲强大。只要两人师徒名分定了,李氏就不敢起一点儿坏心,不然光是外头的议论就能把她掐死了。
罢了,且入乡随俗吧。
李氏於厨艺一道多少有些天分,难得人老实本分,又肯吃苦,这些日子就没个闲着的时候,哪怕没活儿也偷偷苦练基本功,展鴒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儿来。
「既如此,我便收你爲徒。」
「谢谢师父!」大喜过望的李氏结结实实的跪下磕了个头,又认真问,「师父,那,那什么时候办拜师宴呢?俺先提前准备准备,那些钱出来置办酒菜,也叫二掌柜和铁柱他们做个见证,日后师父指哪儿,俺就打哪儿,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瞧这模样,仿佛不是在拜师,而是要给人卖命一般。难爲她素日里内敛寡言,这会儿却一口气说了这样多,果然人在压力之下潜能无限。
展鴒听得头皮发麻,才说不用,李氏却又张嘴叭叭儿说开了……
最后李氏终於得了年后大家回来一起办酒席的承诺,这才心满意足的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展鴒则一脸疲惫的去找席桐和展鹤寻求安慰,「我可真是自己找罪受。」
她本就不爱折腾这些人情往来的,这回可倒好,还得办酒席,自己还是主角!想躲都不行。
席桐就笑,「这也难怪,在这个时候天下人信奉的可是天地君亲师,不管哪行哪业,师徒关系都是最郑重也最牢不可破的关系之一,这样的大事想来一辈子也没几回,自然要看重。」
展鹤听不懂,却也傻乐呵,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递给她,展鴒抱起来就是一通揉,那软乎乎的手感真是令人停不下来。
啊,果然还是自家崽崽最好了!真的太治愈了。人家撸猫,她撸崽崽,挺好挺好,不错不错。
三人正在大堂说着话,铁柱忽然从门口探进脑袋来通报,「掌柜的,那对祖孙来找您来了!」
祖孙?
展鴒先是一怔,继而脑海中迅速浮现出前几日在城门口遇上的木匠爷孙,立即便欢喜起来,一面飞快的往前走一面道:「外头冷得很,快叫老人家和孩子进来坐。」
铁柱哎了声,往旁边侧了侧身子,身后露出来的果然是那对爷孙。
爷俩还是当日的打扮,大包小裹背了满身,身上不少地方竟还挂着霜!见展鴒他们过来,先讨好的笑了下,那老头儿便按着自家孙女要跪下磕头。
展鴒他们离得远,自然是赶不及的,好在铁柱也了解她的品行,先就上前一步拦住了,「老人家,俺们掌柜的不兴这个,先进去吧,坐下再说。」
这客栈干净又气派,一干人穿的也齐整,老头儿便怯怯的,又看了看展鴒,再看看自家孙女,告了个罪,这才小心翼翼的进去了。
展鴒一看这俩人头上挂霜,面上泛青的模样就唬了一跳,脑海中飞快的闪过一种猜测,有些难以置信的问:「这一大早的,您是打哪儿来呀?」
这才多早?太阳刚升起还没多久呢,城门也才刚开,而黄泉州距离此地少说也有两个时辰的走头,这爷俩根本过不来!
老头儿憨厚的笑了笑,「叫掌柜的见笑了,这几日没找到活儿,又是年下,城中不肯收留,便,便出来了。」
他们俩老的老小的小,自己又瘸着一条腿,实在落魄得很,好些人根本就不相信他能干什么活儿,每每不等开口便撵乞丐似的轰走了。
爷孙俩在城中转了三四日,统共也只找到了几个修补桌椅板凳柜子的活儿,因爲工程量不大,不过管上两顿饭罢了,到最后也没挣得几个铜板。
眼见着就是大年夜,黄泉州内外戒严,一干可疑的外来人口都被频繁审讯、查验,爷孙俩实在待不下去,只得咬牙出来露宿。
展鴒等人都是大吃一惊,二狗子更是失声道:「这样滴水成冰的日子,怎能露宿!」
早前他们哥俩虽然也曾居无定所,可好歹也知道找个破庙之类的处所过冬哩,再者正值壮年,也不怕。可这一老一小的,瘦的脸上骨头都凸出来,如何能在外头抵御严寒?
老头儿又笑了笑,才几日不见,脸上的皱纹似乎又加深了许多。
「俺们有油毡布,支个棚子,下头多多的垫些枯草,再找些柴生火,也暖和的很呐。」
说完,他又笑了。
众人心中不是滋味,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老头儿的笑十分真诚,既没有刻意卖惨,也没有强作镇定,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觉得不错。
任谁看来,他们的生活着实已经凄惨的狠了,可他却还是在笑,好像无论何种苦难都不能将这个干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击倒……
展鴒长长的叹了口气,有条不紊的安排起来,「铁柱,去盛两碗祛风防寒的汤来,我记得还有早上剩的饼,也一幷取几个来。二狗子,你先去准备些热水,药也煎两碗来,这样的鬼天气,不小心些可要生病的。」
人吃五谷杂粮,哪儿能不生病?且好些往来客人也都因疲於旅行而感染疾病,而一家客栈地处偏僻,且不说请大夫来艰难,万一时候不赶巧了,那可真是连城门都进不去,只能抓瞎。故而展鴒早就在头几回进城时请大夫将那些常用的药抓了几十副,都用纸包分门别类包好了,用的时候取出来煎上一碗即可,既方便了自己,又方便了他人,十分便宜,如今正好也用上了。
她一开口,爷孙俩便惊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老头儿更是涨红了一张老脸,颠来倒去的说:「俺,俺们不能白要,不是,不是要饭的……别,掌柜的不必如此。」
本来大过年的来讨人嫌就够没脸没皮,哪里能得寸进尺呢?
他虽老了,可还有口气在,总能凭本事挣钱的。人穷志不穷,孙女还小,他得挺直了这把老骨头!不然连带着娃娃也给人瞧不起哩!
展鴒对这种自尊自爱的人素来敬佩,当即和煦一笑,「老人家误会我了,我是想请您做供奉哩,这管饭不是应该的么?再说了,天寒地冻的,不吃饱了可如何做活?」说着,又抓过小姑娘的手来,只觉得好似握了一块冰坨似的,再看看她已经被晨霜湿透了的旧布鞋,一颗心都尖尖细细的疼起来,「好孩子,等会儿先跟姐姐去换了这湿衣裳,用热水发一发,回来饱饱的吃一顿。」
这女孩子才几岁?可一双手上却已然满是老茧,上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口和冻疮,又红又肿,简直比铁柱等这些做惯粗活的大男人的手更加粗糙。
小姑娘刷的红了眼眶,待呆傻傻的仰头看着她,只觉这个姐姐香香的,暖暖的,又这样和气,还要给自己衣裳穿,给他们饭吃,别,别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吧?
热水什么都是齐备的,想起来李氏还没走,展鴒又叫二狗子带话,让李氏去自己房里将没收的衣裳取一套给小姑娘换上。
这爷孙俩的衣裳都补了不知多少层,窍维都烂了,棉花也板结了,哪里能防寒!
不多时,爷孙俩都焕然一新的出来,头发也都重新梳过。
可巧李氏还没走,挎着包袱一起带小姑娘过来,对展鴒解释道:「掌柜的,您的衣裳这丫头穿都大了些,俺紧赶着给叠了一截缝起来,回头您再穿,俺将綫剪开也就成了。」
如今还没摆过正式的拜师宴,自己就不好喊师父,依旧是叫掌柜的。
展鴒点头。
她的身量高挑,足有一米七五,比时下好些男人都高不少,这姑娘又瘦又矮,顶了天也就一米出头?故而裤腿拖地,衣袖过膝,躯干部位空荡荡的漏风,不修改如何能穿?
其实她本也没想收回来,只是这一老一小都自重的很,前头说给饭吃就诚惶诚恐,若此刻再说给衣裳,只怕又要跪下磕头了,还是以后再提。
那小姑娘都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穿过这样好的衣裳了,又干净又软乎,还香喷喷的,厚实的棉花摸起来简直像云彩,弄得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生怕给弄脏了。
老头儿瞧着自家孙女前后判若两人的模样,再想想这些年受尽的冷眼和艰辛,两只浑浊的老眼里忽然就滚出泪来,忙抬手去抆,可哪里抆得尽!不多时就将半截衣袖湿透了。
「掌柜的,您这大恩大德,却叫俺,却叫俺们如何报答!」
自打自己的儿子儿媳相继没了之后,便只剩他们爷孙俩相依爲命,他一个老汉,如何知道怎么照顾小丫头?不过胡乱过活罢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是这孩子命苦,分明这样懂事聪慧,若生在好人家,指不定如何千娇万宠,却偏偏掉进自家这穷窝……
此刻热气腾腾的雪白大骨头汤也端上来,里头还浮着些碎肉,香的吓人。
还有那金灿灿的油饼,都是这爷孙俩多少年没见过的好东西!
老头儿还要推辞,奈何一天多没吃东西实在是饿的头昏眼花,只得厚着脸皮受了。
爷孙俩先小心翼翼的啜了一口汤,咽下去的瞬间只觉一股热流迅速流窜到身体各处,整个人都懒洋洋暖融融的。那鲜美的滋味,令他们不禁怀疑是否还在人间。
趁机狠狠打个哆嗦,体内冻了几日的寒气好似都跟着发散了,又舒服又痛快。
将那油饼撕碎了泡到汤碗里,又香又甜,便是老汉这牙口不好的也不费力了;汤里竟还能吃出肉来,咀嚼的时候,爷俩全身都激动的发抖,翻来覆去嚼了几十下也不舍得咽下去,又狠狠用牙齿和舌头挤着吸干净肉汁,这才恋恋不舍吞咽下肚……
吃完了饭,老头儿这才有空介绍说自己姓孙,孙女叫桃花,又一刻不停的问展鴒想做什么。
展鴒震惊於他澎湃的工作热情,不过转念一想,大概是竭力想证明自己有用吧,也就道:「想做的东西可太多了,急也急不来,倒是住人的屋里头都缺些柜子家具的,可先紧着做做。」
孙老汉便要去量尺寸,桃花替他挎着工具包袱,又扶着他去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包括展鴒和席桐在内的众人虽然都不是专业木匠,可一看孙老汉的架势就觉得不像糊弄事儿的。
铁柱还在后头同二狗子偷偷咬耳朵,「瞧着倒比咱们上几回请来的那木匠还可靠哩。」
二狗子深以爲然,「那可不,掌柜的眼光错不了!」
他们也请过几回木匠,分明他们是掏银子的,可哪回请人哪回受一肚子气。那些木匠要么嫌远,非得三推四请的才肯挪步,来了之后又抱怨个不停,说什么光走这个来回便耽搁他们干多少活儿,借口多要钱,还不许人插嘴提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