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猜完灯谜之后,展鴒三人又去了布庄, 席桐二话不说就订了好些, 又额外加钱,喜的那掌柜的亲自来接待, 赌咒发誓的说必然先紧赶着他们的做,做好了也不必来取,只交给布庄的伙计送上门即可。
谁能想到两日后就要过年了, 竟还有一笔大买卖从天而降, 可不是来年生意红火的好兆头?
在城中待了两日,展鴒他们便要家去了, 诸锦特意来送了一回, 一行人到了城外才分开。
许是老天爷也爲了过年应景儿, 大清早便挂着阴沉沉的天,细细密密的雪花从天而降, 纷纷扬扬, 无边无际, 好像谁胆大包天的捅漏了玉/皇大帝家的棉花包,与人们身上洋溢的热闹和期待幷行的清冷孤寂相互交织,竟有几分瑰丽。
诸锦站在城门口看了会儿才往回走,结果半路遇到出门会友的诸清怀,爷俩便一同坐车。
「这样大的雪也往外跑,送痛快了?」诸清怀拧着眉头给她弾雪花, 摸着上头风帽已经有些被雪珠儿打湿, 便有些不爽。
「人家待我那样好, 好容易来一趟城里,若我不好生招待,岂不是辜负了爹爹的教诲?」诸锦便同他撒娇,又问,「后日便是除夕了,干爹干娘他们什么时候来?可惜错过了庙会。」
「顺利的话三五日后便到了,年是赶不上的,」诸清怀没好气的道,「哪里是错过了,你当他们还真有闲情逸致逛去么?」
这年头养大个孩子不容易,难得又那样聪明伶俐,忽然给歹人弄没了,甚至或许已经夭折,想起来哪里能不叫人痛彻心扉!
什么逛庙会过年的,只怕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爷俩说了几句就沉默下来,只听见外头车轮碾压路面的吱呀声,还有雪花轻轻敲击车篷的细微响动,难熬的孤寂在车厢内迅速蔓延。
又是一年团圆日,可惜自家……再也聚不齐了。
说来都是伤心人,谁又比谁强些?
「对了,听说你同王姑娘她们闹得不大痛快?又是怎么了?」诸清怀忽然打破沉默问道。
「夏白告状?!」诸锦的眉毛都竪起来了,就要掀开车帘往外头喊。
「如何总说是他,」诸清怀都给女儿气笑了,觉得这个属下跟着闺女这些日子真心不容易,「那日跟着你的可不止他一人。再说了,事已至此,你还能如何?又要扣他月钱么?」
诸锦面色微红。
别说,她还真想!
「我扣了又如何?」她闷闷地坐回去,气鼓鼓的戳着窗帘下吊着的流苏道,「可回头爹爹你还不是找个由头加倍补给他?再说了,他是堂堂从六品大员,朝廷分发俸禄,无人能够左右,我哪里能惹?说来,他还一个人拿着两份儿银子哩!」
诸清怀笑着摇头,听她叽叽喳喳说些小女儿的傻话。
「……那王同知一家子都不是好人,她爹爹总与爹爹你做对,她自己也挑唆着人说我的不是,生个儿子也是个酒囊饭袋,都二十岁了,还文不成武不就,偏生一家子都眼睛长到天上去,不知所谓!」
诸清怀是头两年才从京城空降至此,而在这之前,王同知已经在黄泉州同知的位置上一坐七年有余,早已急不可耐。
官大一级压死人,但凡能往上升一点,做个土皇帝岂不痛快?故而他一直没断了上下活动,打点周道,散出银钱无数,自以爲知州的位置十拿九稳,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七年经营一朝打了水漂,看诸清怀自然是百般不顺眼的。
诸清怀是圣人亲自任命的,身份自然贵重;可王同知到底也是老官油子,结结实实的地头蛇,两人自打对上就没少打官司。
只到底诸清怀行的正站得直,又占理,王同知一家子集体拖后腿,眼见着也是朝不保夕……
提到王同知的儿子,诸清怀的脸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当即从鼻腔中发出重重一声「哼」!
就那厮,什么东西,也敢巴望他的女儿!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千万别叫他抓到把柄!
再说展鴒和席桐。
等他们走到一半的时候,雪已经下的很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遮蔽了视綫,能见度变得极低,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
「好大的雪,」展鴒用围巾捂了嘴,深吸一口冰凉洁净的空气,直觉一股寒意瞬间从鼻腔窜至五脏六腑,然后又蔓延到四肢百骸,虽然难免冻得慌,可倒也痛快,「来年肯定有个好收成。」
铁柱他们操持的十分用心,搞得她经常忘了自己还是个拥有一亩地的小地主婆。
之前去办户籍,她就顺带着把附近几亩地也买了下来,准备日后天暖了再种些旁的,或是养些家禽家畜的。因地理位置特殊,倒是比寻常地皮贵些,又有诸多要求和限制,不过也值了。
铁柱照例带着大树他们在门外轮流候着,老远听见响动便迎了上来,又帮着卸货。
「两位掌柜的可回来了,眼瞧着雪越下越大,俺们还担心路上难行,生怕有个什么闪失,想去迎迎来着。」
「甜甜的姜枣茶和防风驱寒的大骨头汤都是现成的,掌柜的赶紧进去吃一碗,然后用热水烫个手脸。」
大树说着,便背了几个筐和包袱在身上,又惊奇道:「呦,这是甚?这样大的橘子么?长得又像个梨!倒是没见过。」
铁柱闻言也伸着脖子瞅了一回,也不认得,便笑着问展鴒,「掌柜的,您这又是从哪儿捣鼓的稀罕玩意儿?咱们竟都是没见过的。」
自家掌柜的十分与众不同,隔三差五就要倒腾些新花样,他都见怪不怪了。
「这是柚子,南边来的鲜果,你们打小生长在北地,没见过也不足爲奇。」说起这个,展鴒也有些兴奋,「听说是大船运过来的,难得还颇新鲜,等会儿剥两个大家尝尝,赶明儿取一些熬成柚子茶。」
还有一些柿饼、大梨,都十分肥厚,滋味鲜甜,正好买回来当年货。这两种都可滋阴养肺,对身体不错,后者还能加上川贝枇杷的熬点糖梨膏!
沂源府冬日天冷干燥,好些人都多了咳嗽的毛病,尤其是展鹤这小家伙,捡他的时候本就冻着了内脏,如今全都发作起来,经常一咳嗽就是大半夜,睡都睡不好,听着叫人心疼。偏偏又没有立竿见影的法子,大夫也说只能慢慢调养罢了。
好在展鴒和席桐都对锻炼颇有心得,每日都带着小孩儿做些运动,现在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好了很多,昨儿去大夫那儿复查的时候也说很好,让坚持呢。
铁柱和大树听得越发出了神,啧啧称奇,马屁不要钱似的肆意流淌,「真不愧是咱们掌柜的,当真见多识广,果子竟还能熬着吃!」
展鴒自问是个大俗人,正常情况下也挺爱听这些甜言蜜语的,便努力做出一副谦虚的模样来,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好说好说。」
又看向铁柱,「如今你也练得口齿伶俐了。」
倒是大树才来,人又老实,说起来明显不如他溜。不过还有机会嘛,好好努力,以后肯定能顺利成长爲一名合格的……马屁精!
铁柱跟着大家相处久了,脸皮也厚了,「应该的,应该的。」
众人都朝天笑了一回,席桐这不爱笑的也止不住乐。
后头展鹤给席桐抱下来,站在雪地里摇摇摆摆的走,偏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风一吹,越发东倒西歪了。
大树瞧不过去,本想帮他拿着,怎奈小孩儿十分倔强,死活不给,又使劲举着给他看。
小孩儿不说话,大树又没跟他培养成眼神交流的默契,只是大眼瞪小眼,最后干巴巴的来了句,「呃,大爷这灯笼怪好看的。」
小孩儿就拧起眉头,撅着嘴哼了声。
席桐抬起大手拍了拍他的小脑瓜子,帮忙解释道:「这是他自己猜灯谜赢的,自然珍视。」
仿佛是配合他的话,展鹤也很骄傲的挺胸抬头,肉嘟嘟的双下巴都伸平了,将灯笼举得更高了。
於是铁柱和大树纷纷惊呼出声,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声的围着展鹤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吹捧,尽管表情浮夸,演技拙劣,但依旧成功的将小东西美的合不拢嘴。
不过说起来,他们的称赞却也未必全是奉承,这才几岁的孩子?寻常百姓家里的连字都未必认识呢,人家竟会猜谜了?真真儿的了不得!
出去几天回来,难免忙乱,一群人都忙着归置展鴒带回来的东西。而展鴒先盯着展鹤洗了手脸、喝了姜汤,这才放心打发他去读书练字,自己却不想歇着,径直进了厨房,准备炸点萝卜丸子和蘑菇。
马上就过年了,不抓紧点要赶不上了。
没什么男女有别,席桐跟着进去打下手,清洗、切丝都是他的活儿,展大厨立在灶前的形象简直高大伟岸。
尽管已经看过很多次,但每次看,席桐每次都会觉得神奇。
这么些个不大像样的食材,经过这双巧手处理了,竟会变成无上美味……
展鴒的动作熟练又轻盈,好似蕴含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一点儿不会因爲是在厨房而显得杂乱,反而让人看了就不自觉放松。
把萝卜丝放在面糊中搅拌的差不多了,再打上两个鶏蛋,彻底搅拌均匀之后油锅也烧热了。她一手舀萝卜丝面糊,一手用小一号的瓷汤匙在里头一按一转一拨,一个汤圆大小的萝卜丸子就乖乖跃入油锅,发出吱啦一声轻响。
一个又一个,热油表面很快便挨挨挤挤的浮起来金灿灿的丸子,展鴒时不时地用漏勺拨弄几下,防止它们粘连。而随着她的拨弄,空气中的香味越发浓郁了。
时候差不多了,展鴒将这一锅捞出,放在草纸上头滚了几下,将大部分表面浮油吸走才转移到大托盘中,又顺势分开柴火调小了火,好让油温不至於过高,起身时顺手夹了一个递给席桐,「尝尝味道如何,小心烫。」
大约是加了鶏蛋的缘故,萝卜丸子表面黄澄澄的好看,跟交错露出来的绿色萝卜丝相互映衬,十分好看。因才刚出锅,上头还能隐约看见有细小的油花迸溅跳跃。
席桐就着筷子使劲吹了几下就咬入口中,又缓缓吐出一口热气,满意的点了点头。
刚炸出来的丸子表面酥脆,内里鲜嫩,偏偏又蓬的极好,口感绵软又富有弹性,而萝卜本身带有的辛辣之气已经所剩无几,唯剩盐津津的咸香……
不亲口吃过,谁能想到那些被人瞧不上眼的萝卜竟能美味至斯?
炸完了萝卜丸子差不多就晌午了,大家中午就有新菜加餐,吃过饭后,展鴒果然剥了两个柚子给大家尝鲜。
柚子虽然不如后世空运过来的新鲜,可也还好,表皮被撕裂的瞬间,那些细小的水珠便迸溅开来,空气中迅速弥漫开一股陌生的酸涩清甜。
李氏他们都哎呦哎呦的叫,围着看西洋景儿似的高兴,又七嘴八舌的议论。
「这皮竟这样厚?别是欺负咱们掌柜的面嫩吧?」
「是哩,闻着是好闻,可这下水这样大,怪叫人心疼的。」
「熏熏屋子倒好……」
展鴒就笑,细心的替展鹤将柚子肉外头的膜去了,顺手递给席桐一瓣大的,又叫大家都尝尝。
铁柱等人还不好意思吃,连连推辞,「掌柜的,冬日蔬果本就贵得很,南方来的又有运费,怕是更贵了,我们吃不吃也没什么,留着您和二掌柜还有小少爷吃吧。」
「如今客栈买卖越发好了,也有你们的功劳,区区两个柚子算什么?」展鴒笑道,亲自掰开推过去几瓣,「日后更红火了,我且有更好的呢!到时候保准你们打嗝儿都是肉味儿!」
众人就都下意识去看铁柱,想瞧瞧这位大哥作何反应。
铁柱冲疑片刻,果断拿起来,「既然掌柜的都说了,那就吃!」
他跟的日子久了,知道自家掌柜的不是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爲人十分展样大方,一味推辞反倒不美。
柚子不比橘子那么细腻甜蜜,口感也更有弹性,口味尤其清新,冬日吃了整个人的精神都爲之一振,众人都赞不绝口。
瞧着大家吃的满足,展鴒心里也怪舒坦的,刚要下手剥,眼前却递过来一瓣干干净净的果肉,皮膜种子脉络都没了,张口就能吃的那种。
一抬头,席桐就冲她抬了抬下巴,有些无奈,「你就是个操心的命,光顾着让别人,快吃吧。」
堂堂掌柜的买的东西,自己竟最后一个入口,像什么话!
展鴒也不矫情,道了谢就吃,酸酸甜甜,一直美到心里去。
别说,手巧了就是占便宜,换她自己弄,绝对弄不来这样又快又干净的。
席桐轻轻扯了扯嘴角,又拿过几瓣来清理,最后展鴒和展鹤都吃不过来了……
「对了,掌柜的,」小五小心翼翼的吃完了分到的柚子,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前儿您放假,俺家去也碰上几个邻居串门,好些都是来打听这活儿的,也有想来的,托俺问问咱们客栈还招不招人。」
「是哩!」大树等人也纷纷点头,就连李氏也跟着附和几声,好似想多说点儿什么,到底又怯怯的咽了回去。
早前展鴒叫铁柱出去招人的时候,其实很多人都看见了,只是心存疑虑,害怕这开在荒郊野岭的客栈靠不住,就都没来。
谁知小五他们这回家去探亲,不光全须全尾的,还拿了攒的几百个月钱、掌柜的给的年货,更兼整个人都胖了一圈儿,瞧着红光满面,说话也比以前大声,好似城里的大老爷们一般体面了,同村中其他面黄肌瘦的百姓形成鲜明对比,大家哪里能不动心呢?
早知道是这等美差,他们一开始就去了!
展鴒想了下,道:「也罢,倒是也还缺些人手,回头若再开了店,就更腾挪不开了。这么着,你们家去之后先说说咱们的规矩,该怎么着是怎么着,不许夸大其词,也不许避重就轻,年后谁想来的只管来,留不留的下端看个人吧。」
众人都谢过,二狗子敏锐的抓住了关键词,「掌柜的,您还要开店呐?」
「瞧瞧再说。」展鴒笑笑,没说太多。
大树这些有家可归的,明儿一早就要走了,众人都抓紧时间帮着打扫、贴对联、帖福字,直忙活了一整日。
展鴒是掌柜的,到底又是个姑娘家,众人便都不叫她插手干活,连带着席桐这个二掌柜和展鹤这个小大爷也给一起撵了出来,扎堆儿蹲到墙根儿底下晒日头。
暖融融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要是怀里再抱一只老猫,那可真是提前体验退休生活了。
三人干巴巴的仰头看了会儿天上流动的云彩,有一下没一下的舔着糖瓜,不知谁的肚子忽然咕噜一声打破沉默。
展鹤双耳微红,偷偷看看展鴒,再偷偷瞧瞧席桐,见他们都目不斜视的,也跟着坐直了,又学着席桐板起包子脸,自觉有威严了许多。
唔,哥哥姐姐肯定没听到!
展鴒摸了摸肚子,笑道:「天气冷,食物消耗的越发快了,分明才吃了东西没多久,竟又觉得腹中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