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桓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为何不想回师门?」
公子七的声音沉静如远方飘落的羽毛,秦舒桓几以为是他幻听。
他半晌苦笑一下道:「山上是习剑修道的清幽之地,哪里是我这种俗人长呆的地方?」
沐子瑄忽然插话道:「既然是俗人一个,干嘛要做道士?」
秦舒桓摇了摇头,没有正面回答:「胸怀天下,感悯苍生於我太过沉重…说我胸无大志也好,不成气候也罢…这才是我想过的生活…」他忽然站起来,抱着酒坛猛灌,仰天笑道,「对酒当歌,人生极矣!哈哈!」然后头一歪,醉得不省人事。
公子七轻轻笑起来,道:「天池峰的人都这么有趣吗?」
他挽起墨黑的长袖,以免蘸到酒,一段手臂露出来,精韧有力;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似乎保养得极好,指间几乎看不出茧。
沐子瑄望着他的手,暗忖,不像拿剑的手…
目光不由顺着手移上去。
公子七仰头喝酒,前襟微微敞开,喉结轻轻滑动,尔雅俊朗的侧脸,细眯的眼缝,竟若有若无透着一丝诱惑。
酒气熏得沐子瑄热得厉害。
「看着我做什么?」公子七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清明的瞳仁淡淡望着他。
沐子瑄眼眸一转,道:「我觉得你很…神秘。」
「哦?」
「因为我几乎找不到你的弱点。」
公子七一愣,随即笑道:「呵呵,这么说可不大礼貌。」
沐子瑄凑过来,撩人的酒香呼出来,微醺。「你没有怕的东西吗?」
「是人就会有怕的东西。」
「哦?是什么?」沐子瑄兴意昂然,双眸闪烁的像只狐狸。
「……」公子七想了想,低低道,「无法掌控的东西。」
沐子瑄敛目深思,又轻笑起来,饮了一口酒,道:「无法掌控的东西…去得到它,便可以掌控了,不是吗?」
公子七微微一笑,道:「说得有理…那你呢?你最怕什么?」
沐子瑄缓缓合起双眼,又幽幽睁开,半晌,喃喃道:「我怕…流年似水匆,繁华幻如梦,惆怅怨东风,却嗟壮志成空…」
公子七沉默片刻,低语道:「你怕平庸,碌碌无为?」
「对!」他侧过脸,迷离的黑眸骤然绽出光彩,「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白驹过隙,一晃即逝,百年之后…百年之后,谁会记得我沐子瑄?所以我无法苟同秦兄,随遇而安…就算不能流芳百世,遗臭万年也好啊…」
「好个‘遗臭万年’…」公子七挑眉,举杯「叮」地碰了碰他的。
「好?你说好?」沐子瑄忽然扯起一丝嘲讽般的笑,「本来,义父…就是清叶的老掌派…他原来并不打算让我接位…」
公子七转头,安静地望着他。
沐子瑄似乎已经醉得不轻,东倒西歪地靠在他肩上,眼帘懒懒地半闭着,却掩不住激动的神采:「义父收养过很多孩子,而我并不是最出色的,被收养之前,我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小乞丐,没有人看好我…」
「那时我还不到五岁,却要为了一个臭水沟里的馒头,或是半碗残羹冷饭,跟人挣得头破血流,抑或是因为偷东西被人吊起来打…」
「有一次,在乱葬岗,我饿得实在撑不下去,就偷了祭祀死人的供果吃,结果被人那家人追着打…后来我躲在乱葬岗的死人堆里,用污秽的屍体掩藏我自己…那里的夜风很冷,很冽,呼啸着刮着,阴森得像是,鬼魂在嘶吼…周围都是死人…都是腐屍的气味,我连呼吸都不敢…」
「之后是义父碰巧救下了我…村里人说触犯了亡灵的人都会遭天谴,不得好死…七兄,七兄…你说我会不会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沐子瑄刮着心头淋漓的伤口,却笑的像玩笑一般。
公子七望着他,沉默地摇头。
「…我只知道我要活下去,只是为了活下去…我却,」他顿了一下,又呵呵地笑起来,「我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而活着,很可笑,是不是?」
公子七心中叹息,还有谁比他更能明白这种孤寂和迷惘?自己却到底比他幸运…
「后来我忽然就明白了…从乱葬岗出来的那天我就明白了,只有活着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才能把这世界踩在脚底下!…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有野心?」
「野心?」公子七赞赏的看了他一眼,「没有野心的男人叫男人吗?」
「哈…哈哈!说的好!」沐子瑄笑眯了眼,倏忽转头,幽深的双目紧紧盯着他,仿佛宣告仿佛誓言,认真的一字一顿道,「一切,终将是我的。」
这时候,他张扬而又优雅着,意气风发。
这时候,他傲然卓视,极尽风流。
公子七望着他,心里忍不住想要微笑。
沐子瑄一坛接一坛地喝,很快也醉了。世界忽然沉寂下来,静得仿佛能听见灵魂的声音。
只剩公子七一个人还清醒着,无比的清醒。他盖下长长的眼睫,掩住了眼中迷茫的神情。
沐子瑄不需要同情,也不屑被同情。甚至他何其幸福,有抱定的志向与坚毅的决心。
自己呢?
曾经不止一次的迷惑着,活着是为了什么。自己不像沐子瑄有明确的理想,亦不似秦舒桓那般洒脱不羁。
不止一次的问自己,为何身边的同伴一个一个死去了,而他却还活着?为何在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与决裂中,原本柔软的心可以变得坚硬如铁?
有时候,自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沧桑,看清了事情的一些底细,其实,只是停留在原地,时间,经过了你。
没有目的的人生,似乎是一种折磨。最苦却是,不知道那是苦。每走一步,身后的路就消失一步,别无退路。
他何其痛苦,走过了一次,却还要再走一次;他何其幸运,走过了一次,还有再走一次,重新改变的机会…
「为何生可以这么让人留恋…」公子七沉浸在回忆之中,不知不觉出了声。
「生有何不好?上苍有好生之德。」醇厚低沉的嗓音飘入耳际。
公子七忽然睁眼,道:「墨尘?你怎么…」
那人笑笑道:「我来好一会了,只是七兄神游天外,不曾注意。」涵墨尘走近,一撩素灰衣摆,随意坐在他身边,道,「世人皆恋生,渴望长生不老,寿与天齐,说到底是因为繁华红尘,总会有让人留恋的东西,追名逐利,霸业抱负,情爱恩仇…总会有罢?」
「……」公子七淡淡一笑道,「也许有罢,不过可惜,要么我已得到,要么尚未遇到。」
灰衣人抬了抬眼帘,又垂下,道:「若穷尽一生也遇不到,岂非天大的憾事?」
公子七久久没有回答。最后只同涵墨尘将两个醉鬼搬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