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公主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圣驾距离目的地也越来越近。
这天鸣凰趁着休息之时捧着亲手做的点心来到了帝皇的帐中,毫不意外的在里面见到了与兴平帝对弈的理亲王,她的嫡亲爷爷。
「鸣丫头来啦。」承祜抬起头,已经是六十有五的年纪,鬓发已经灰白,但是保养得宜的脸上并无太多皱纹,笑容依旧温柔而令人安心。
「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们两个老头子?」胤礽接过她亲自泡好的茶,慈祥的道,神情是六十岁的男人所特有的体验了人生百般磨练的从容和豁达,加上多年在至尊之位上,那种无形散发的威严和深沉,构成了难以言说的成熟魅力,那是年轻的男人所不能比拟的。
「皇叔祖,您这样说倒是暗示丫头我不孝了,那也太冤枉人了。玛法您可得给评评理。」鸣凰坐到承祜的身边,伸手轻轻摇着他的手臂,撒娇不依。
承祜宠溺的拍拍她的手,回头落了黑子才笑着说:「我的鸣丫头是最孝顺的,谁都比不上。」看着这个越长越与早逝的额娘相似的孙女,他是真真的疼爱,加之又是聪慧灵敏的孩子,就越发的成了有求必应的祖父了。
鸣凰有些得意的对着胤礽扬了扬下巴,胤礽只笑了笑,这个孩子一双眼睛与哥哥如出一辙,他自然是爱屋及乌的,况且他的女儿当中除了远嫁的凤敏,倒是没有一个见着他不胆怯的,所以对於敢跟他对视偶尔还拌嘴的鸣凰,他也一向纵容。
「今天怎么那么爱撒娇了?」感觉到肩膀一沉,承祜微微扭头就看见鸣凰一脸娇憨的枕着自己,有些好笑的捏了捏她的鼻子,取笑道。
「多大的丫头了,羞不羞?」胤礽挑了挑眉,懒懒的道。
「无论多大都是玛法的丫头,皇叔祖,人家知道你吃醋。」鸣凰对着胤礽做了个鬼脸,小时候玛法抱自己抱久一点,皇叔祖立刻就会叫嬷嬷把自己抱走,真小气!
「真应该把你早早嫁出去,还要嫁得远远的。」胤礽没好气的道。
「玛法才舍不得。」鸣凰又蹭了蹭承祜,一脸的幸福,「而且两位姑姑都还没有出嫁,哪里轮得到丫头我?」
胤礽看回棋盘,落下一白子,有些漫不经心的道:「嗯,云芳和云菲也二十了,朕瞧着那两个小侍卫就不错,一个章佳家,一个富察家,家世才学都不差,倒的确配得上朕的和硕公主。」
姜果然是老的辣,承祜勾起唇角,自家孙女一瞬间的僵硬他可是感受清楚,却并未多话,只好整以暇的继续和胤礽下棋。
「……的确是配得上。」平静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倒是让两个爷爷辈的人物一怔。
承祜偏头一看,发现自家孙女闭上了眼睛,柔美的样子没有半分异样,心里微微一叹,不愧是中宫养大的孩子,带上面具之后便是完美无缺。
「嗯,那个富察家的孩子还到过云南军中呆了三年,那时候你的弘暾堂叔也在那,曾经也上折子赞赏过他,是个可堪造就的,回去之后把他外放个几年,定又是一个能臣。」胤礽勾了勾嘴角,有些故意的道。
承祜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孙女无动於衷的样子,轻声问道:「那个富察家的小子喜欢你吧?」
鸣凰闻言倒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子对着承祜笑笑,端庄而雍容,「玛法可别乱说,富察家一向家教甚严,可不是那起子不守礼法的纨裤子弟。」
承祜纳闷,倒是维护得紧了,拍了拍她的手,温言道:「在玛法面前端这个样子做什?你若对他也有好感,他们家的家世也是配得上你的。」
「……孙女我……是固伦公主啊……」鸣凰看着承祜那双慈爱的眼睛,垮下了脸,偎进他的怀里,声音带着些苦涩,「这番去伊犁,明面上是看望固伦和硕宁安公主,但是孙女知道,公主的夫婿早在六年前就逝世,当时其子年幼,公主执意把儿子推上了汗位,然而真正准噶尔掌权人却是公主,现在公主之子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准噶尔中不满公主掌权的人定会蠢蠢欲动,皇叔祖这么大阵仗前去,威慑之后,再赐下一位公主方是上策。芳姑姑太绵软,菲姑姑太跳脱,只有丫头我……最合适……而且又一位固伦公主下嫁,准噶尔人不得不忌惮,只要再过上几十年,就能消磨准噶尔人的野心,也才真正的解决了我大清的心腹大患。」这种政治敏感度,身为固伦公主是必须要有的。
承祜心疼的摸了摸她的头,当初对於公主教育之事是他提议的,虽然知道定然辛苦,但是身为皇家人就是要这样,享受了天下最好的生活,自然要承担相对的责任。
胤礽瞧着他正要开口,连忙伸手过去点住他的唇,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承祜无奈,只好点了点头,这番动作埋首他怀里的鸣凰自然没有看见。
「你既然清楚,那为何还与那富察家的小子过多接触?你若是对他有好感,在明知没有结果的情况下就不应该给他希望引他沉沦,没得将来苦了大家。」胤礽冷酷的道。
鸣凰颤抖了一下,声音更低,「……我不过是想做场梦而已……」
承祜叹了口气,怜惜道:「与其在美梦破碎之后痛彻心扉,倒不如从来不曾开始,傻丫头,求而不得最是伤人。」
「终究是小女儿心态。」胤礽啪的一声落下一子,彷如敲在了鸣凰的心上。
她咬了咬唇,心中难过,良久从承祜怀里起来,再不见半分失态,她自得封就一直记着公主之责,儿女情长是最无用的东西,求不得就求不得,又有何大碍?
「孙女就不打扰皇叔祖和玛法了,先行告退。」不能让那个孩子再沉沦下去了,该断则断。
「过分了些。」承祜瞧着鸣凰挺直的背影消失后,才有些责怪的轻敲了胤礽的手背。
「丫头一直优秀,但还是欠缺了些,待见到敏儿,让她指点一二就好。」胤礽满不在乎的道,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细细摩挲着。
「丫头得不开心一段时间了。」
「将来她就会感谢我们了。」
「你确定你不是故意的?」
「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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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最近很失魂落魄,自然是因为鸣凰。
她不再有些戏谑亲昵的叫他小春和,也不再对他扬起柔和的笑容,只剩有礼的疏离,就像突然出现的无形隔膜横亘在两人之间,让他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越发接近伊犁,他终於鼓起勇气询问是不是自己无意间惹她生气了。
他看到她眼底出现了一丝怔忡,然后很平静的和他对视了一会,明明不露任何情绪,他却感觉到了一丝黯然。
小春和。她再次呼唤这个搁置了十几天的称呼,他心中一热,下一刻却被浇了满头的冷水,寒到了心底。
她说,常言人生如戏,糊涂沉迷一阵也是允许的,只是,我不想你入戏太深。
他想他当时的脸色一定无比的难看。
很隐晦的一句暗示,却已经表明了太多,也足够伤人。
有人曾经说过,话语本身并不不伤人,除非,说这话的人对你而言很重要,原来是真的。
她原本於他是一道不可碰触的倩影,只能收在心底,直到岁月让他将其遗忘,可惜不知该说上天见怜还是刻意作弄,骤然出现的相处时光,他离她那么近,他能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能听着她的一笑一言,那样鲜活美好,足够他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你不愿我入戏太深,可知我早已无法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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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皇帝一行浩浩荡荡的到了伊犁,入夜时分已经架起了连片的营帐,内方外圆,内外城井然有序,外围还有宿卫警跸,一眼望去,倒像是连绵的草原上猛然兴建了一座繁华大城,气势雄伟,庄严肃穆。
鸣凰也在晚宴之上看到了她该称大姑姑的宁安公主,大清开国以来唯一得封固伦和硕的女子,也是现在手执准噶尔大权的人。
仔细算来这位姑姑应该年逾四十,然岁月厚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十岁有余,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沉稳优雅的风韵,却又因一直尊荣位居高位,眉梢眼角倒是透着一股女子少有的锋利,光这份气势,不说公主,就连好些随侍的皇子贝勒都相形失色。
「真不愧是皇阿玛的嫡长女,这气度举止就没几个姐妹能及得上的。」云芳轻声呢喃,看着在皇帝身边应对自如的凤敏,满眼的仰慕。
「我倒觉得鸣凰能与之一比。」云菲笑了笑,意有所指的道。
鸣凰淡淡的看了云菲一眼,倒让她惊了一下,淡淡道:「我比不上。」至少现在比不上,那位大姑姑可是经过残酷的斗争才会有这般让人折服的气质,不是她这种年纪轻轻的姑娘所能比肩的。
她心下有些感慨,这才是真正的固伦公主,她果然是太嫩了。
就在这时,凤敏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明眸一转,与鸣凰目光对上,她只觉心头一窒,所谓凤目生威,那双眼睛里的睥睨之意无比锋锐,彷佛能把一切看透,然而她终究是兴平朝唯凤敏外能得封固伦公主封号的人,就那般不畏不惧的与之对视。
也不过几息,凤敏勾了勾唇角,遥对着鸣凰举起了酒杯,她便也落落大方的举杯相敬。
这一场由准噶尔准备的接风宴算不得盛大,却是布置得分毫不错,也从中可窥见宁安公主的手段能力。
退席之后,凤敏便迫不及待的去见她那已经十多年不见的皇额娘,元后瓜尔佳氏。
瓜尔佳氏近些年身子越发不好,此番本不该跟来,但是能有机会再见唯一的女儿一面,她又怎肯放过,皇帝终究是允了她。长途跋涉舟居劳顿,这一到伊犁就病了,所以这晚的接风宴才没有出席。
这厢母女相见诉衷肠,那厢胤礽和承祜月下漫步,领略一下这困扰大清多年的准噶尔心脏之地的风光。
「敏儿……长大了。」承祜有些感慨道。
「是啊。」当初的雏凤已经能够睥睨百禽了,只是胤礽也清楚,这当中的辛苦却是足够难为一个女子了。
「她始终是爱新觉罗家的女儿。」承祜想到刚刚席上,那些准噶尔贵族敬畏的表情,他知道她没有辜负他曾经的教导。
「她的四个女儿无论性子能力都肖她,儿子却……」
「准噶尔汗,懦弱些的好。」
胤礽默然,叹了一声,「她是朕的骄傲。」
「也是大清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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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凰捧着药去了皇后的营帐,一进去就见皇后搂着凤敏,掉着眼泪,心里也一酸,皇后子嗣单薄,唯一的女儿却是远嫁塞外,她幼时总是见着皇后抚着一个绣工稚嫩的荷包怔怔出神,后来才知道是宁安公主五岁时的第一份绣品。
「皇玛嬷见着大姑姑是大喜的事,可不该掉眼泪,伤了身子就不好了。」鸣凰连忙上前劝说道,「这药适合喝了,再放下去就要失了药效了。」
「皇额娘,让女儿伺候您吧,这些年不能承欢膝下,女儿实在是……不孝了。」凤敏接过药碗,看着红颜已老的额娘,眼眶止不住的红了,她已经很多年不曾掉眼泪也不曾情绪如此外露了。
瓜尔佳氏连忙握着她的手,摇头道:「傻丫头,天家公主本就要担起和亲之责,你的孝心额娘自是知道的,从不怪你!」
「皇额娘——」
鸣凰看着母女俩情绪又要不稳,慌忙上前温言安抚,后与凤敏一起伺候着瓜尔佳氏吃下药,又等到她安心睡下才相携离开。
刚出了营帐,凤敏便握住她的手语含感激的道:「听皇额娘说,这些年都是你陪在她身边,让她不至於寂寞,真是太谢谢你了。」
「大姑姑这样说真是折杀我了,我一出生便没了母亲,阿玛又不愿再娶,从小抱养宫中得皇玛嬷抚育,对我悉心照顾,该是我说感谢才是的。」鸣凰慌忙说道,这份感谢她是真心受不起的。
「果然是个好孩子。」凤敏笑了笑,抬手很是慈爱的帮她拢了拢散落耳边的黑发,「今年多大了?可说亲了?」
鸣凰心里一惊,脸上却挂上有些羞涩的笑容,「二十了。说亲……那就要看玛法的意思了。」
「呵呵,皇阿玛和理亲王都说你是十分优秀的,定是要挑个好的,不知道哪家小子能有福气娶你为妻,嗯,京中的贵公子娇气着,倒是不若塞外男儿豪爽真性情。」
凤敏这话像是随口说说,又像是大有深意,鸣凰一时间僵在那里,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只能装作羞涩的低下了头。
「你这丫头实在是对我的胃口,今天第一次见面也没来得及备礼,你若不嫌,就把这链子送你了。」凤敏边说着边把手上的珠串脱了下来,直接戴到了鸣凰的手腕上。
那是一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数珠手串。枷楠香木本就贵重难得,又难雕琢,这一串却颗颗打磨得十分光滑圆润,每颗枷楠香木珠子都是一般大小,上头都精雕细琢了嵌金福字,手串中央还坠了一块大拇指宽的蝙蝠形水绿翠玉串坠,以鸣凰的见识自然是知道其不凡。
「大姑姑,这太贵重了……」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推冲,却见凤敏微微眯了一下眼,心里知道她不悦,暗叹,只好福了福身子,缓缓道,「那就谢谢大姑姑了。」
「就是喜欢这样爽快伶俐的。」凤敏满意一笑,两人又说了几句才分道扬镳。
刚一分别,鸣凰便敛下了笑容,垂首凝视着那条珠串,竟觉得有千斤之重。
尤其是在第二天,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总是给人懦弱之感的少年邀请自己去骑马的时候,她就觉得那手串更重了。
她细细摸了摸那块玉坠,片刻之后就笑着应允了。
这次伊犁之行打着的旗号毕竟是探望公主,所以多是亲戚之间的走动交谈,当然也是少不了必要的政治活动,例如阅兵,例如皇帝接见准噶尔的贵族们。
大人有大人的交流,年轻人也自然有年轻人的聚会,骑马踏青看表演,凤敏的长子和四个女儿很尽责地尽着地主之谊。
而几乎很多人都发现,年轻的准噶尔汗经常都是和固伦睿安公主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私底下的猜测悄悄而起,表姐嫁表弟并非什么稀罕事儿。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次伊犁之行也即将结束,而鸣凰也知道决定自己下半生的时刻快到了。
这日晚膳过后,凤敏遣了人来把她叫去,她知道有些事情该有决定了。
待到了凤敏跟前,却是被邀策马,她心中疑惑,却还是乖乖照做。
两人的马术都是极好,鸣凰看起来婉约秀美,其实骨子里却骄傲又好胜,承祜就曾经取笑她说这般性子,将来的丈夫得可怜了。
所以到了后来,她倒是把揣测凤敏意图的心思给弃了,只一心一意和这位姑姑争个高低。
最后还是她输了。
「大姑姑好生厉害,鸣凰佩服。」她真心实意的道。
凤敏一笑,「不是我厉害,只是你对这地方不熟悉,现在又是晚上,即使月色皎洁你也只能跟着我跑,算是我胜之不武了。」
「输了便是输了,并不需要为自己找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