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
时间:康熙五十二年冬末,兴平帝与太子胤礽终於各归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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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没有实体的鬼魂足足十年,胤礽很是兴奋的活动着手脚,只是这份喜悦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远远的响了起来。
便见小柱子慌慌张张的推门进来,那般的不知礼数让胤礽刚想出声呵斥,却被小柱子接下来的话弄得怔在了当场。
「太子爷不好了,刚刚干清宫来人禀告,到了上朝的时间万岁爷却怎么都唤不醒,太医们都已经召进宫了!」
胤礽半响回不过神来,怎么会?昨天他才和皇阿玛在御花园里赏梅……
「立刻给爷更衣洗漱,派人到慈宁宫禀告太后,让干清门内已经到了的大臣都退下,今日早朝免了,众阿哥宫里宫外的都立刻通知到干清宫偏殿去候着,让各宫娘娘都管好自己的人,若发现有乱嚼舌根随意走动的,不用来报,立刻乱棍打死!」胤礽一叠声的下达命令,有条不紊沉着冷静。
『自己』曾经说过,无论多大的事情都不能慌,一慌就会失了先机,乱了分寸,很容易就会让自己落了下风,得意了别人。
因着还差半个时辰才到早朝时间,所以胤礽是最快到达干清宫偏殿的,其后的皇子们陆陆续续的到来,一眼就看到那扎眼的杏黄色,皆纷纷上前见礼。
干清宫的偏殿很快就站满了不少人,但是没有谁敢发出半点声响,窗外又下起了鹅毛白雪,让人只觉阴冷而压抑。
胤礽抱臂站着,身子笔直,精致的五官平静无波,让人窥视不出半分心思。脑海里却闪过很多画面,有康熙对他的宠溺疼爱,教书习字,也有后来的猜疑对付,最后只剩下那十年里半真半假的父子相得、兄弟情深。
【永远不要期待帝皇能有寻常百姓的血缘亲情。】脑海中不其然的冒出这样一句话,他忍不住惆怅一叹。
时间缓慢得像是种折磨,日已中天,在场的人越来越不安,太医进去了这么久,却没有见一个人出来说康熙的病情,众人心里隐隐有着预感,脸上忧色更浓,却也掺杂了几分别样的心思,期间太后亲临,这位与康熙感情一向不错的嫡母说什么也要在这里等,众人连番安抚劝说,最后还是胤礽以坐镇后宫的理由把人请了回慈宁宫。
在众人望眼欲穿的时候,顾正终於踏进了偏殿的门,在场的人立刻围了上去。
「皇上有旨,宣太子觐见。」
胤礽眉间忧色兀然加重,抿了抿唇,抬脚出了偏殿。
众人看着那杏黄色的身影,心里却都明白,那人身上的服色该到了换上明黄的时候了。
进了正殿,看着东暖阁门前挤着不少太医,似乎是在讨论康熙的病情,只是脸色并不太好。胤礽见到这个情形,心里突然说不出的难受。
「太子爷,请。」顾正引着他往内间走去,只见一个宫女捧着托盘,正要上前伺候康熙用药,康熙靠坐着,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胤礽心中酸涩,竟然也不行礼,自顾自的走了上前,拿起托盘上的药碗,坐到了床边去。
康熙的眼里出现了一丝笑意,也没有训斥,安静的让他伺候着吃完了药,抬手让屋里的其他人都下去。
胤礽不发一言的帮他掖了掖被角,微微颤抖的手却泄漏了心里的不平静,突然,康熙干瘦的手覆在了他的手上面,温度低得吓人,他抬头看着他有些浑浊的眼睛,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傻……孩子……」康熙微微一笑,声音有些颤抖,「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您会没事的!」胤礽紧紧握住他的手,哽咽道。
那十年里,他冷眼瞧着『自己』忌惮这个男人,防备这个男人,一再的认清天家无父子这个事实,然而到今天,他看着他虚弱若此,心里难以抑制的难过悲伤。
三十岁之前,这个男人对他的爱的确是真真实实,他给了他无上的尊荣,即使到后来他吝啬的想收回,那曾经的给予却是不能抹杀的。
「胤礽,朕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情……就是立你为太子……」康熙吃力的道,眼神温柔。
这似曾相识的话,终於让一向骄傲的太子再也忍不住,扑到康熙的怀里,嚎啕大哭,彷佛把所有的委屈全都哭了出来。
十五岁的时候,这人也曾经这样对他说过,他永远都记得他眼中的殷殷期许,在他处死索额图时,他以为他对他失望了,却没曾想还能再从他口中听到这一句话。
康熙听着耳边悲切难当的哭号,恍惚间回到了这个孩子刚出生时,一离了人的怀抱就会哇哇大哭,那般的没有安全感,他怜惜他额娘早逝,把他养在身边,看着他慢慢长大,越来越优秀,越来越……让他忌惮,直到处死了索额图,把太子一党打压到底,他欣慰他懂得收敛锋芒,变得谦卑有礼,有时候却又惆怅,因为他在他的眼中再也没有看见纯粹的信赖,是他先打破了父子间的信任,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但是他知道,再来一次的话他还会这样做。
江山终究是排在儿子前面的。
只是现在,在生命的尽头,这个他最宠爱的孩子能够心下哀痛,他觉得已经足够了。
「保成……这个江山就交给你了……」康熙吃力的抬起手,抚慰般拍了拍埋在他怀里的胤礽。
「皇阿玛……」听出他没有多少精神了,胤礽用力的揪着他的衣襟,嘶哑的叫唤道。
多久了,有多久不曾听见他唤他一声保成了,为什么要在这样生离死别的时刻?他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过来,登上那个至尊之位,也意味着再也没有人能这样唤他了。
「保成,不要辜负朕……」
胤礽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眼睛通红,脸上是明显的泪痕,康熙颤颤巍巍的抬手帮他拭去,让他差点又掉下泪来,深吸了口气,他站了起来,退后,恭敬的在石青地板上跪好,重重的磕了三下头。
「儿臣定不负皇阿玛所托。」
康熙满意的一笑,又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胤礽冲过来为他顺气,那般的关怀忧心,康熙让他把自己扶着躺下来,凝视了他好一会,缓缓开口道:「那一年在行宫……却不见你如此悲切……」
胤礽一愣,怔怔的看着他,他知道康熙指的是康熙二十九年,康熙亲征噶尔丹却在途中得了热症,急召他和胤祉到行宫,后来却让他先行回宫。
原来是这个原因……
他忍不住苦笑起来,帝皇多疑,可叹他一直都看不明白,「皇阿玛,那一年您不过三十六,正值壮年,那时儿臣见着您时虽然脸色疲惫,眼神却明亮,便知道您不会有事,况且那时儿臣也才十六,生老病死离儿臣太遥远,您在儿臣的心里一直都是不可能倒下的人物,胤祉那时哭得那般惨烈,儿臣还觉得他是在诅咒您呢。现在想来,您怕是觉得儿臣不孝了……」
房间的气氛一时变得压抑起来,父子两人两相对视,最终是康熙率先移开了视线。
「若有来世,愿仍为汝父,只是不再生在帝皇家。」康熙幽幽的叹道。
胤礽咬了咬唇,声音有些不稳,「若有来世,愿我为汝父,护你一世安康长乐。」
康熙看着他,哈哈笑了出来,那般的精神有力,胤礽心里却一沉,他知道他快不行了。
「顾正,去把偏殿的众阿哥宣进来。」康熙突然喊道。
胤礽张嘴要说话,康熙却抬手阻止了他,「去跪着。」
他抿了抿唇,终究什么都没有说,离床十步远处恭恭敬敬的跪下。
当众人进来后,看见跪着的太子,心下都有些诧异,只是走在前头的胤褆和胤祉眼尖的却看见胤礽发红的眼角,眼里都闪过些什么。
按着排行爵位在胤礽身后跪下,向康熙行了礼,恭候圣训。
康熙看着十几个儿子们,都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智和不甘寂寞的野心,有这样的继承人身为父亲自当骄傲,却也忧心,因为这是皇朝衰败的前兆!所以他才挑起夺嫡的戏码,他的胤礽必须拿出他的手段,折服这些人、收服这些人,若不能,便让其他人争出个第一来。
这便是皇家,不存在公平可言!
「朕的身体每况愈下,实是无法朝政。」康熙的声音缓缓响起,众人心头一沉,年长的都下意识的觑向太子,无奈只能看见那笔直的脊背,看不出半分心思。
「你们兄弟都是好的,然太子周岁册立,一晃四十年,文武兼备,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使江山永固,即日继承皇位,望尔等兄弟同心,辅助新君,佑我大清国土。」
这个口谕并不显得多出人意料,只是真正听闻的时候,对那个位置仍有奢望的皆在心中幽幽一叹,终於是彻彻底底的死了心。
「儿臣谢主隆恩。」
太子沙哑的声音响起,众人才如梦初醒,连忙叩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闻言,终於是放心的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皇上宾天了——」顾正尖细的嗓音响彻天际。
跪着的众人立刻都哭号着冲到了龙床边,唯独胤礽静静站着,眼神空茫。
「你不能倒下,还有很多事情要你去处理呢!」胤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边,看着他苍白如雪的脸色,伸手用力掐着他手臂低声道。
疼痛唤回了胤礽的心神,低头看着胤褆的手窍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散发出一种凄艳的美丽,只见他缓缓抬手覆上去,冰凉却柔嫩的指腹让胤褆心中一跳,然而下一刻,就被他慢慢的拂了开去。
胤褆感觉到一丝失落,脸上却不显,突然他的耳边一热,极轻的一声『谢谢』让他半天回不过神来。
康熙五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上薨逝於干清宫。由皇太子继位,来年改年号为承兴。
先帝驾崩新皇登基,虽然发生得突然,但是太子担当储君多年,尤其是那十年里处事之老辣稳健,倒是很快就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只是每日与王公大臣议政完毕后,无论多晚,总要到康熙的梓宫前静静地呆上一两个时辰,几天下来,人倒是瘦了一圈。
过几日便是除夕,按例丧葬之事不可逾年,所以过了今晚的回煞之夜,便要封棺移至奉先殿。
干清宫的地龙烧得暖和,胤礽的脸色却仍旧透着冷冷的雪白,他伸手抚上面前的梓宫,抬首看着微微飘扬的白幡帷幔,忆起当年太皇太后去世,那人的神态和现在的自己怕是无异吧?
「小柱子,去取剪刀来。」
「庶。」
一会后,轻微的推门声再次响起,他听着有人来到了自己的身后,并不回头,只淡淡道:「为朕割辫。」
身后的人良久没有动作,他正想呵斥,一声唏嘘的叹息后就听见胤褆轻缓的声音:「何必偏要如此呢?」
胤礽皱着眉转过身来,抿了抿唇,「不是让你们都各自回府避煞了吗?」
胤褆不说话,其实他原本也是要出宫的了,只是刚好看见小柱子出来,上前询问了几句,想到当年先帝旧事,不知怎么的就进来了,看着那人萧瑟的背影,竟觉得有些心疼。
「这些奴才干的事情怎么能劳驾直郡王来做。」胤礽看了看他手上的托盘,有些讥讽道。
胤褆也不恼,平静道:「皇上是想在先帝面前演一出兄弟反目?」
胤礽冷哼一声,被这人一闹,心里的哀伤倒是去了几分,一手取过剪刀,一手提起辫子,正要下手,手腕却突然被人捉住。
「放肆!」胤礽眼里浮现出一丝怒意。
「先帝向来知道你纯孝,你又何必这样?坏了规矩没来得还要应付礼部的官员。」胤褆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认真的道。
或许是看出了他眼里的关心,胤礽倒是熄了心头的怒火,缓缓道:「朕要让自己记得。」
胤褆一震,看着他良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取走了他手中的剪刀,在他发作前道:「让臣帮你吧。」
胤礽有些惊奇的看着他,心下嘀咕这人不会是要弑君吧?但是想想又觉得自己荒唐,而且他都自称臣了,拂了他的面子似乎不太好。
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把身前的辫子拂到后面,做了个手势示意胤褆过来。
「要剪到哪里?」胤褆执起他乌黑柔亮的大辫子问道,手无意识的摩挲着,有着不自知的留恋。
「全剪了。」
「你疯了!你想明天出殡的时候下面的人怀疑你要出家吗?」胤褆立刻反对。
「直郡王,注意你的措辞。」胤礽不悦道,不过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那剪到肩膀处。」
胤褆被他训斥得一顿,心里有些酸涩,他们从来都差了一个距离,他永远都要对他屈膝行礼,永远都只能仰望他,四十年以来一直如此。
君为臣纲,他永远都在他的前面,无论他用尽什么办法都超越不了,甚至连并肩都做不到。
「还是短了。不若剪到这吧……」胤褆的声音有些低哑,含着莫名的感情,伸出手指,在胤礽的脊梁中央处轻轻的划过。
胤礽立刻一僵,没有人知道他的脊背极为敏感,随意一碰都会带起酥麻之意,这样触不及防的让他差点整个人弹起来惊呼出声,幸亏堪堪忍住。
「皇上?」胤褆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他耳边低声道,看起来倒像是把他整个人笼罩在了怀里。
「就按你说的长度。」胤礽咬咬牙道。
「卡嚓」一声,约小儿手臂长的辫子落入胤褆的手中,在帝皇看不见的地方,他悄悄的将一缕黑发收入了袖中,将剪子放好,又伸手帮胤礽把散开的辫子编好。
「你轻点。」被扯痛头皮的胤礽忍不住呵斥道。
「爷可是第一次,你就知足吧。」胤褆撇撇嘴道,手上的动作却越发仔细。
「哟,直郡王,能伺候朕是你的福气。」胤礽懒洋洋道,或许是因为大局已定,胤褆不再是他眼中的强劲对手,再加上那十年的时间,他对这人早就没有了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感觉了。
【适当的在兄弟间开些玩笑能缓和君臣矛盾。】
『自己』的教导可是金科玉律,让他获益良多呐。
「是是是,谢主隆恩。」胤褆不满道,嘴角却是微微翘了起来。
地上的影子靠得极近,透出了几分暧昧,偶尔响起的对话也让阴冷的灵堂多了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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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兴元年七月,新帝登基才半年,却发生了一件朝野震动的大事。
策旺阿拉布坦遣将侵扰西藏,拉藏汗被陷身亡,二子被杀,达-赖、班-禅均被拘。
皇上震怒,当即召集众王公重臣於干清宫议事。
七月十日,封直郡王为抚远大将军,十四贝勒副之,裕亲王世子保泰为参将,领兵十万出北口,进军青海。
七月十一日晚,干清宫的正殿内灯火通明,当今圣上站在御阶上与立於下首的直郡王两相对视,气氛兀然的凝重。
「你,再说一遍。」胤礽眯起那双狭长的凤眼,语气有些阴森。
「臣斗胆问皇上,你当真放心我领兵而去?你不担心我拥兵自重?你登基不过半年,朝堂并不算十分牢固,臣不希望在行军途中你听信谗言,影响臣的决策。」胤褆毫不退缩的与他对视道。
胤礽突然笑了起来,那般的艳丽华贵,能迷了人的眼。他缓缓走到胤褆的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扯到了自己面前,眼眸里的光芒夺目得让胤褆有些失声。
「直郡王,你给朕听着,朕敢用你就有绝对的把握,朕给你信任你就得接着,无论怎么样,这场仗你都必须给朕拿下,要不然……哼!」
威胁之意不言而谕,胤褆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全副心神都被面前一开一合的红润薄唇给勾了去。
「唔……」胤礽瞪大眼睛看着面前某人放大的瞳孔,口腔内是某人放肆搅动的软舌,他下意识要推拒,腰身却被钳住,脊背被人一扫,顿时软了手脚,连挣扎也带上了些欲拒还迎的味道。
吻上他的一刹那,胤褆知道自己的心里发出了一丝满足的喟叹,他和这人从小斗到大,甚至越大越想致对方於死地,可是康熙四十二年,这人却忽然转变,不再把他放在眼内,不再因为他的挑衅而气急败坏,他竟在惊慌的同时觉得失落,不是因为敌人变得强大而难以捉摸,而是他觉得他走到了他无法企及的地方。
他一直想斗赢他,是因为他只能输给自己,也只能被自己征服!
「啪。」终於把人推开,胤礽想都没想就扬手给了胤褆一个巴掌,捂着发麻的嘴唇怒不可遏地瞪着他,可惜眼里有着些许水雾,说不出的勾魂妩媚。
这巴掌并不重,胤褆本可以避过却受了下来,脸上的皮肤有些微的发红,他缓缓转过头,声音含着低哑和慾望:「臣逾越了。」
胤礽恨不得取过鞭子抽死面前这个家伙!但是他却发作不得!昨天才把这人封了抚远大将军,无论用什么理由都不可能治他的罪!
该死的,谁说皇帝可以随心所欲他跟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