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疟疾

康熙四十年,春节过后,八贝勒胤祀辞去吏部差事,每日前往锺粹宫侍疾。

「胤祀,额娘只求你富贵安乐……」躺在床上的良妃,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容颜有着回光返照的亮色。

「额娘,我答应你我会的,我不会再要你担心了。」胤祀跪在床边握着良妃干瘦如柴的手,眼里有着浓浓的哀伤。

日日在床前侍疾,母子俩的感情越发深厚,胤祀突然发现,放开了野心和所有的计算,皇权宝座其实也不过如此。

「那就好……」良妃温柔一笑,「胤祀,额娘的出身拖累了你,但是……能够有你做儿子,却是额娘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胤祀看着良妃脸上凝固了的安详笑容,良久,才将她的手放下收好,伸手为她理了理鬓发,低声道:「若有来世,愿我为汝父,给予全心疼爱,护你一生安乐。额娘,一路走好。」

夏四月丁丑,良妃卫氏薨。

奉先殿中,深色的棺梓停放在内堂,胤祀静静地跪在外面,按制为生母守灵二十一天。

夜已深,胤祀把自家福晋打发回了府中,自己独自继续跪在软垫上,神色木然的看着内堂正中间的棺梓,一如这十几天来所做的。

早些天已经有僧人来此诵经帮良妃超渡,冥纸零落地散落在周围。白幡在空中招摇,昏黄的烛火随着时不时吹进来的微风轻轻晃动,说不出的阴森幽谧。

今晚是守灵的最后一晚,明天一早就要盖棺,随后棺梓便会奉安於大殿内,等到七月份再移至景陵妃园寝。

「良妃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胤禛不知道何时出现,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道。

胤祀抬头看着他,扯了扯嘴角,「你回来了。」

良妃去世前两天,康熙又离开了皇宫去阅永定河,胤禛也在随行之列,他以为他要守完灵后他才会回来。

「宫里不是已经下匙了吗?你怎么还在?」胤祀收回目光,继续盯着良妃的棺木,淡淡问道。

「我向皇阿玛求了恩典。」胤禛看看他,一撩衣摆便也在他身边的软垫上跪了下来。

胤祀不再说话,眼神有点发愣,像丢了魂似的。

胤禛看着他憔悴不少的侧脸,眼窝处的紫青十分浓重,明显有些日子没有好好休息了,他有点心疼,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和他一同跪着,肩膀轻轻的挨着他,提醒他并非只有一个人。

快要天亮的时候,奉先殿的总管轻声走了进来,先向两人行礼,然后对着胤祀低声道:「贝勒爷,奴才们要给良主子盖棺了。这事有些冲撞,还得先请您回避一下。」

胤禛感觉到胤祀的身体僵了一下,就见他垂下眼帘,开口道:「你们先下去,半个时辰后再进来。」

总管稍微吃惊了一下,不过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一个眼神过去,在殿内伺候的人全部沉默地退了出去。

胤禛也站了起来,想着他是要和良妃作最后的道别,只是不知怎的,在跨出门外的那一刻忍不住回了头,就看见胤祀摇晃着站起来,可能是跪得腿脚都麻了,站不稳的就要向前倒去。

胤禛立刻把门随手一关,然后冲上去,堪堪来得及搂住胤祀的腰,防止了他的摔倒。

「你怎么瘦得那么厉害?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饭了是吧?」胤禛感觉到臂弯内彷佛能随时被折断的瘦腰,忍不住皱起了眉呵斥道。

「四哥……扶我到额娘的棺木前吧,拜托你了。」胤祀低声道。

胤禛叹了口气,却还是把他的手绕过自己的脖子放到了肩上,搂着他的腰一步一步的来到棺材旁边。

胤祀示意他放开自己,右手轻抚着光滑的原木表面,由棺尾到头,仔细的让人觉得心酸。

「吱——」的一声钝响,胤禛看到胤祀用尽所有的力气将还没有钉死的棺盖移开了巴掌大的空间,浓烈的香味冒了出来,隐约可见良妃因为香料保存还算完整的容颜。

「小八……」胤禛本来想阻止,但是看到他脸上欲哭无泪的表情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我从来不知道……她是那么的爱我……」胤祀靠在棺木上,看着良妃的脸,声音低哑,「小的时候,我养在惠妃那里,与她见面的时间并不多……但是每次她都会仔细询问我的日常,那时候觉得她的声音真好听,长得那么好看那么温柔……到大了一点,就很奇怪为什么她的位份那么低,明明姿色绝佳……再后来觉得她太温吞了,不懂得争不懂得努力往上爬,即使不为自己也应该为了我啊……都说子不嫌母丑,我却是怨过她的出身,多么不孝啊……可是我最近才知道,她的不争只是为了能在这深宫中活下去,也为了……我能够好好的长大……」

「小八……良妃娘娘她不会怪你的……」胤禛忍不住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她说我能做她的儿子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呵呵,我有什么好的呢?待人亲切?温文尔雅?宗室大臣交口称赞?说白了也只是一个看不清局势,不自量力要争位的傻瓜罢了。皇阿玛分封皇子是要削弱太子的势力,但是最核心的却是追求平衡二字,太子不是昏庸无能,更换储君是动摇国家的大事,不到万不得已皇阿玛才不会这样做,更别提还有一个理郡王在旁看着,可怜我看不清,对於你的劝告也不听……让额娘在最后的日子里还为我忧心……说什么生死无悔……母给我命,我有什么资格随便任性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呢!!」说到最后,胤祀几乎是吼出来,若非胤禛支撑着他,他早就瘫软在地了。

胤禛默默的把他搂在怀里,将他的头压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哭出来吧,也不枉她为你操心一世。」

「……四哥……我嫉妒太子……嫉妒他的出身,他拥有的一切……还有嫉妒他和大哥……多么丑恶呵……」 胤祀哽咽道。

「太子有大哥,你也有我,我一直都在你身边。」胤禛柔声安慰道。

「……不一样的……」胤祀头靠着他的肩膀,几不可闻的呢喃了一句。

「什么?」胤禛听不清,问道。

胤祀缓缓推开他,摇了摇头,垂下眼睫,遮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光芒。

若我和你能如太子和大哥,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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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一年九月,康熙第四次南巡,皇太子留京监国,皇长子从旁协理政务,六贝勒、七贝勒、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随行。

胤礽不是第一次监国,加之还有承祜在旁,所以批折子审军情等工作他做得很顺手,因着康熙不在京中,和承祜的小日子也是过得十分恣意。

在承祜的记忆里,康熙的第四次南巡其实算是无疾而终,因为当初跟去的皇子是他,老四和老十三,可是在十月,到了德州的时候他生病了,康熙就停驻在了德州行宫,后来还把索额图叫来侍疾,当初到底是啥病他还真不怎么记得了,反正在德州住了一个月才回京的。

这样一想他就有点坐不住了,胤礽在宫里应该没什么事情吧?

而后胤礽整个十月份差点就被承祜一天三餐的嘘寒问暖弄得崩溃,虽然是很享受被哥哥无微不至关心的过程,但是也不能太过了不是?而且重点他真的没觉得自己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啊!待到后来,胤礽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着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暗疾了。

过了十月,承祜才暗暗松了口气,而康熙也一路南下到了苏州。

可是就在十一月中旬,一封康熙遇刺的八百里加急打破了一切的平静。

事情的起因是由於四月的时候,高邮大旱,康熙此次南巡也有着赈灾的意思,可是这次大旱之严重出乎康熙预料,绵延周边十多个县,而上报朝廷的奏折明显在粉饰太平,还贪污了赈灾的银子,康熙当然是勃然大怒,当即就要处置当地官员。

也不知道康熙今年是不是犯太岁,江苏境内本就残余着反清势力,而其中一个官员的心腹就恰恰是乱党,对那群怕得明显已经失去冷静的贪官煽动一番,一个鼓动灾民暴动,顺势行刺当今皇上的计划就产生了。

虽然康熙身边的侍卫身手都是过硬的,但抵不过乱党拿灾民做幌子,康熙又是个爱民如子的,如此一来,遇刺受伤就在所难免了。

不过康熙本身的功夫也是实打实练出来的,所以也只是刺到了左肩,伤口挺深,但是於性命却是无害。还好随行皇子里最大的胤祉足够冷静,立刻命侍卫八百里加急回京报告情况。

皇帝遇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能动摇民心,引起社会动荡的事情,承祜和胤礽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下了一连串的命令,先让人把胤褆招进宫,控制好宫里的侍卫和禁卫军,然后派人密信给两位亲王和最是亲近的宗室还有胤禛,再八百里加急送到江宁曹府,因为康熙遇刺后是江宁知府和曹寅及时带兵感到,康熙也顺势在曹府里住下养伤。最后两人再一同前去慈宁宫。

随后一道道命令下发,各宫嫔妃不能随意外出,宫女太监出入必需登记在册,太子妃石氏代掌皇后宝印,管理宫务。各王府重臣,除了必要的公事,轻意不得走动,京城的戒严更是加强了数倍。

同时,因裕亲王有疾,由四贝勒胤禛连夜赶往江宁。

十一月底,康熙的伤势在曹府养好了大半,便下令回京。

此番事情,除了两人觉得必要知道的人知道外,没有一丝风声走漏,民间更是风平浪静,太子的手段可见一斑,康熙一路回鸾心情又是复杂又是欣慰,总之是百感交集。

十二月初三,康熙抵达京城。

承祜和胤礽以为会看到一个脸色还有点苍白但是精神还是很好的康熙,毕竟随行太医传回来的消息也说康熙的伤势没什么大碍。

可是没想到,他们迎接的居然是一个昏迷了的康熙。

干清宫里,十数个太医正围住康熙会诊。

承祜,胤褆,胤礽三人却是把胤禛拉到一边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到底皇阿玛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本来他肩膀中了一刀,看着严重其实就是流血多了点,真的是於性命无碍,皇阿玛身体一向很好,虽然年龄是大了,但是恢复起来倒也是快的了,要不然也不会才半个月就能动身回京了。本来顾忌着他的身体还不敢赶路,谁知道刚到了山东,皇阿玛突然一会发热,一会发冷的,太医又不敢断言他是怎么了,我当即就决定全速赶回京。昨天皇阿玛还有会醒来,今天却……」胤禛忧心忡忡的说道,眼里有着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