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洗
康熙三十八年四月己酉,车驾次江宁。
曹寅於康熙三十二年任江宁织造,因着与康熙情分不一般,所以当圣驾到了江宁后,康熙一群人理所当然的就住到了曹府里。
个把月里面,康熙是不停地在杭州、苏州、扬州三地不停地转悠,明面上是奉皇太后游玩,领略一下江南风光,暗地里却是着人调查了这片富庶之地的官员,就等着回到京中狠狠来一番清洗。
所以到了江宁,众人才算是能够有放松的时间,曹寅陪着康熙叙旧出游,一众皇子也都各有各的玩耍。
曹府的建筑布局完全体现了江南园林淡雅朴素,亭榭廊槛,假山叠石,奇花珍木掩映其中,处处透着精致巧妙。
胤礽和承祜坐在一处亭子里,亭内石桌上正摆着棋盘,看着上面的黑子白子便知道两人手谈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个曹府看着就知道造价不低。」等着承祜落子,胤礽有些随意的道。
承祜盯着棋盘,无意识摩挲着捻在指尖的黑子,闻言便莞尔道:「怎么?见惯好东西的太子爷还眼热这一处府邸了?」
「那还不至於,只是以曹寅的俸禄,可是不足以支撑这府邸的修建,胤禛住进来后,眉头可就没松过。」
「曹寅曾在皇阿玛的跟前做了好几年御前侍卫,曹家老太太又是皇阿玛的乳母,这里面的情分可非同一般,曹家得的赏赐可从来不少,况且曹寅之父曹玺在康熙二年被任命为江宁织造,直到二十三年去世,在这个职位二十年,能积累不到一点家底?再说,用来接驾的地方哪能差了?要不然就能被扣上个大不敬的帽子。」承祜随口说道,抬手落下一子,满意的点了点头。
胤礽看了看,便捻起白子,随意的一放,继续道:「这样说也是。不过这曹寅倒真被我俩说中,圣眷多年都不衰。看这些天皇阿玛的心情,若再有南巡,怕也都要指定曹寅接驾了。」
「这话里有话的。怎么?想把这人拉拢过来?」
「我记得这个问题十年前第二次南巡的时候你问过的,我答案可没有变。天子近臣,碰不得。」
「那就是想利用?」
「也不是,只是我瞧着曹寅是个喜爱文艺,爱好藏书的,前天可是见着胤祀与他相谈甚欢,好像还拜托他找了好些孤本。」胤礽笑道,眼角眉梢都带上了一丝算计的味道。
承祜觑了他一眼,注意力又回到了棋盘上,慢悠悠的道:「难怪胤禛最近脸色不好,他可是十分怀疑曹寅的钱银来路,少不得回京后悄悄查账一番,这胤祀倒是不遗余力的惹他的好四哥生气。」
「那你认为曹家到底有没有……」胤礽压低声音道。
「你觉得呢?」承祜再次落下一子,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
「有的话很正常,若果没有……」他笑了笑,「那就是你在暗地里做了什么了。」
承祜笑着摇了摇头,「我可见不得官员亏空库银。」看着胤礽又随手落下一子,眼神闪了闪,「只是略略提点过曹寅一下,给了他一些开源的法子罢了。」
而所谓开源的法子就是风险与利润成正比的海外贸易。
承祜自入朝堂十五年,重点从来都不是放在西北,两淮和江南这三个地方,而是两广之地,尤其是广东这个偏远之地,他太清楚这个地方有多么适合发展海外贸易,而他多年秘密经营,在那里积累下来的力量,足够他划地为王了。
曹寅是个通透的,稍一提点就能看得长远,接驾是个荣耀事情,但是也极为耗费钱财,既要保持清廉又要不冒犯圣驾,实在是个两难的事情,他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让在广东安置的一支商队和曹寅接上了头。
旗人旧例,其实并无农工商贾之禁。只是入关之始,由於身份和八旗制度的约束,八旗人口又较少、旗内的官缺、兵缺较多,旗人几乎人人都能有饷,生活富足。在这种富足的情况下,渐渐有了鄙夷商贾的思维。随着人口激增,而旗缺数量未变,官缺、兵缺自然不能满足如此的人口,造成旗人社会收入降低,而鄙夷商贾的思维却根深蒂固,这也直接导致了旗人后来的窘势。
早年,曹寅是不知道那船队幕后老板是他,一开始也只是以试探般的心态投资,后来尝到甜头了,便慢慢放开了手脚,这么些年下来,贸易所得的利润足够曹家支撑接驾事宜,日用排场和应酬送礼了。几年后,他才在回曹寅年节的孝敬时给他隐隐透了个话,他倒是没有控制曹家的意思,只是曹家几代都在江宁织造这个位置上,这样以银钱连起的关系线在某些时候却是能起到奇效的。
「哥,有时候真的不能不感叹一下你埋下的线真的是有够深的。」胤礽有点感叹道。
承祜顿了顿,低声道:「你很介意?」
「我介意什么?你的不就是我的。」胤礽有点奇怪道。
他抬头看着他,轻声道: 「胤礽,你不能怀疑我。我所有的明线暗线,布局谋略,只要你问我就会告诉你。」有些东西不说不是为了隐瞒,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胤礽要的是纵观全局,细节让他注意就好了。
「我会怀疑任何人,但是永远都不会包括你。」他是他能全然信任把后背交付的人。
承祜的脸上缓缓漾出一抹极为温柔的笑,洁白无瑕,看得胤礽失神了片刻。
「胤礽,你输了。」他伸手敲敲棋盘,眨眨眼睛道。
胤礽低头,看着棋盘上惨不忍睹的状况,毫不在意的笑笑,「输了就输了,输给你的话,即使输掉整个天下我也不心疼。」
「我不要天下,只要你就好了。」极为轻柔的一句话,却如重锤落在胤礽的心间,让他的心狠狠跳了几下。
「我真不应该拉你在外面下棋。」胤礽突然叹道,语气是浓浓的不甘心。
承祜不解的看着他。
「要是在屋里的话,就不用忍了。」
意有所指的话,承祜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后者却不痛不痒,还很是邪魅的飞过来一眼,他无奈扶额。
这只妖孽真的是他教出来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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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宁呆了大概五天,康熙便又回到了扬州。丙寅,渡黄河,乘小舟阅新埽。
五月乙酉,康熙下令回京,结束了为期一百零三天的第三次南巡。
一如很多人的料想,康熙回宫后上朝第一件事就是整顿两淮、江南官场。
然而事情却突然有了大变化。
高士奇上折子弹劾索额图,罗列了数大罪状,说他「结党妄行,议论国事,」、「收贿私银、威胁恫吓,令朝中众臣皆慑於其威,不敢与之争锋」。折子一上,朝堂瞬间被激起数层高浪。
虽说索额图近年越发低调,但是官场沉浮经营多年,太子一派又盘桓得牢固,圣上终究是介怀,而且这次南巡,还拔出了几颗索额图埋藏多年的钉子,也才有了这份折子的出现。
明眼人心里都透亮着,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去猜想,皇上这次动作不会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吧?太子这次怎么也要伤筋动骨了吧?
折子上了几天后,康熙一道旨意,以索额图「结党谋私,收贿私银」的罪名将其拘於刑部大牢,听候查审。
数日后,康熙又下令抓走不少跟索额图有密切来往的官员,很快就有满门抄斩的命令下达。
帝王的狠厉让整个统治机构都蒙上了一股血色,一时风声鹤唳,官吏都快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而且很多人都在观望等待太子和理郡王的动作。
可是令人意外的是,那两位居然纹丝不动,安静得让人觉得诡异。
不少人心里都在唏嘘,果然天家无情,棋子终究是棋子,即使有着血缘羁绊,该丢弃的时候还是能毫不手软的,只怕索额图这次是必死无疑了。
世事往往出人意料,六月初,在刑部大牢里的索额图突然身染恶疾,康熙派御医轮番照才堪堪留住了性命,诊断说静心休养方为正道。
众人想着索额图不会是想要苦肉计吧,但是康熙几天后却亲临大牢,君臣二人单独相谈甚久,传闻期间多次传来索额图的嚎哭声,康熙出来后表情也是莫测。只是几天后康熙一道旨意,先是极度痛心严厉的训斥了索额图各种罪行,言明其万死而难辞其咎,然念早年之功仍在社稷,免死罪,革一切职务,除大学士头街,限十日内上缴所有贿银,逾期不过。
索额图一家几乎是在接到旨意的那一刻高兴得呆住了,回过神后连忙去刑部接人,然后又祭祖又拜天地又还神的以示庆贺。
待众人以为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了,索额图却决定回盛京养老去了,态度异常的坚决。
在他启程的那一天,承祜一身便服只带着小林子和两个侍卫,坐着朴素的马车非常低调的来送行。
「叔公,保重。太子不便前来,就让我连同他的份把心意带到了。」承祜握着索额图的手,满眼恳切关心,语气真诚的道。
索额图沉默的看着他一会,道:「理郡王,你和太子都要好好的。」
承祜一瞬间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很,嘴张了几次才挤出一句「珍重」。
他看着索额图惆怅的将这个他沉浮了大半生的地方环视了一遍,最后在儿女的搀扶下坐上了马车,马车辘辘地驶向城门,渐渐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格尔芬叔叔,你可怨我和太子?」承祜保持直视前方的姿势,语气有点落寞的轻声问道。
一旁的格尔芬吓了一跳,以为这是试探,但是偷眼看去却见承祜眼底的难过虽浅,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性子憨厚爽直,天生学不来那等玩玩绕绕,多是随心而为,所以抿了抿唇,低声道:「怨过的,但是阿玛说了,这次事情皇上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有时候不闻不问反而是最好的保护,他说他已经老了,是时候颐养天年,盛京是老家,人呐,总是要落叶归根的。」
承祜闭了闭眼,掩盖住眼底的一切情绪,再次睁开时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