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春去夏来, 京师桃李落尽, 蔷薇、榴花竞相盛放,小荷初绽, 水波潋灩, 巨大的树冠笼下幽凉浓阴。
而在距离京师不远的鹤台山上,仍是一片寒冬景象,山巅处白雪皑皑, 缥缈入云,雪线之下, 绿竹翠柏,万松盘绕, 绿浪层层叠叠, 一直绵延至山脚。
大理寺右寺丞赵弼顺着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山上寒冷,裹挟着冰雪气息的山风吹得他瑟瑟发抖。
他裹紧身上的潞绸氅衣,十分后悔出行前没有多加一件斗篷,暖耳也忘了带。
风声呼啸, 淡云欲雪。
远远看到十几个戴万字巾、身着对襟罩甲的锦衣卫走了下来, 赵弼松了口气, 忙整理衣襟,垂手等在路边。
脚步声由远及近,锦衣卫们簇拥着霍明锦慢慢走下来。
赵弼忍不住偷偷看霍明锦一眼,见他穿的交领曳撒袍角湿了一大块, 两袖沾了些松针,似是从山巅上下来的,心内疑惑。皇上迷信方士、尊崇道教,於鹤台山顶修筑道观,以求长生之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师王公贵族喜欢造访长生观以迎合皇上,孙贵妃更直接,时常将大皇子送到观里为皇上祈福,一住就是半个月。但霍大人似乎并不好此道,怎么也学其他大臣一样跑到长生观去问道?
害得他一路爬上来,腿肚子直打战。
赵弼没往深里想,等霍明锦走到面前,拱手道:「二爷,盐贩头子抓到了。」
霍明锦唔了一声。
赵弼接着说:「据他交代,这一次盐工暴动,是因为山东一带关口的官员盘剥太严重,盐商们为了赚钱,只能压榨盐工,一个月内就死了几百个盐工,他们活不下去了,铤而走险,在一个叫蒋大的盐贩带领下冲破关口,打死了十七人,登州、莱州一带的盐商不满官员索贿,想趁机浑水摸鱼,干脆回应他,共有八艘运盐船冲破关口,直接扬帆出海。」
听他说完,霍明锦淡淡地道:「人现在关在哪儿?」
赵弼道:「在刑部,初审由刑部和都察院审理,复审才会移交大理寺。不过这事可能牵涉到不少人,盐贩头子活不了几天。」
霍明锦眉峰微蹙,「当地官员是谁的人?」
赵弼小声说:「哪方的人都有……」他指指头上碧蓝的天空,「宗室、太监,还有沈阁老的门生。」
按本朝盐法,盐商运销食盐,须先向盐运司交纳盐课,领取盐引,然后到指定的产盐区向灶户买盐,再贩往指定的行盐区销售。为了取得盐引,须向边境运粮,理论上说是如此,但事实上远没有那么简单,在领取盐引前,还得出示引窝,想要认窝,必须向官府交纳巨额银两。
盐商垄断全国盐价,低买高卖,牟取暴利,拿到盐引的商人,等於坐拥金山宝库。然而实际上最后得益的还是朝廷,朝廷正是通过盐引之法从盐商手中赚取大额税收。
由於贩盐的利润实在太高,人人趋之若鹜,朝廷禁止权势之家、公、侯、伯及四品以上文武官员本人及家人、奴仆从事盐商业务。
但利益跟前,什么律法都不管用。权贵宗室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从掌管盐引的官员处索要到盐引,然后从中赚取巨额利润。
盐商们应付各方势力,负担一日比一日重,於是便变本加厉地从老百姓身上榨取回报。
这一次山东盐工起事,表面上看起来是盐商和盐工之间的问题,实则是当地官员太过贪婪所致。
而插手当地盐运事务的人全是京中权贵,一部分是宗室贵戚,一部分是太监,一部分是监管官员,不论哪一方都是得罪不起的。
所以盐贩头子必死无疑。
霍明锦问:「如果移交到大理寺,你能咬出多少人?」
赵弼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冷汗涔涔,低头道:「二爷,大理寺和都察院主事的人一个是沈阁老的侄子,一个是沈阁老的学生,这事胜算不大。左、右两寺分管各省,山东归左寺,我们右寺的人不便过问。」
沈介溪任人唯亲,到处都安插了人手,一有风吹草动,沈党立刻联合起来清除异己,弹劾沈介溪的折子根本送不到御前。
朝中人人自危,遇到和沈党有关的案子,能不管就不管,以免惹火烧身。
霍明锦面色不变,「不一定,詹事府的人可能要插手。」
「詹事府?」
赵弼愣了片刻,明白过来,「您在上头见了大皇子?」
说是大皇子,其实也就是太子,皇后无所出,皇上的几个儿子中只有大皇子平安长大,他母亲孙贵妃又得宠,册封太子是冲早的事。只因皇上一直为立后的事和大臣们较劲,才冲冲没有旨意下来。皇上的意思很明显,立孙氏为后,他就定下太子,但大臣们就是拧着脖子不同意,宁愿太子之位空虚,也不能让孙氏登上后位。
僵持了几年,两边都不愿主动让步。不过朝臣们私底下早就将大皇子视为皇位继承人,平时教导他的老师都是朝廷肱骨大臣。
詹事府官员基本由朝廷大员兼任,这是为了防止东宫自成体系威胁皇权,同时让太子和大臣培养信任,便於将来权力顺利交接。
沈首辅就兼任了詹事一职。
和朝中沈首辅一人独大不一样,詹事府内部分为几派,其中少詹事素来瞧不惯沈党。
赵弼理顺关系,感慨一声,「大皇子才十三岁啊……」
霍明锦唇角一扯。
他在道观见到朱和昭时,也吃了一惊。朱和昭像他的母亲,生得小巧,平时宫宴上站在皇上身侧,恍惚还是孩童模样,孙贵妃一派和沈党斗来斗去,从没有人把目光投诸大皇子身上,因为他才十三岁,一直默默无闻,大臣们为他讲经,他尊师重道,刻苦勤学,然后也只尽於此了,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刚才朱和昭却主动和他攀谈,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隐约透露对沈党的不满,知道他和沈介溪不和,委婉地试探他,哪里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单纯皇子。
霍明锦吩咐赵弼:「先把人保下来,看詹事府那边会怎么做。」
赵弼应喏。
坐山观虎斗,连十三岁的大皇子也忍不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还有多少人会卷进来。
赵弼默默感慨,想起一事,冲疑了一下,鼓起勇气试探着问:「二爷,您前几天突然抛下山东的事去河南……不知是为了什么?」
霍明锦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赵弼汗出如浆,低下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他们刚从海中孤岛逃回来时,二爷并不懂朝中的尔虞我诈,赵弼几乎是看着二爷一点一点收起锋芒学会和沈介溪周旋。二爷无牵无挂,办事俐落,下手从不手软,他们这些跟随他的人向来按照他的指令行事。
但是最近二爷有些反常,反常到赵弼开始担心起来。
不眠不休赶往河南,然后快马加鞭回到京师,虽然没有耽误大事,可若是其中哪一个关节出了差错……
二爷如今愈发让人看不透,并不像意气用事的人,他去河南到底是为了什么?
霍明锦倒没有因为他的大胆发怒,只淡然道:「我有分寸。」
赵弼叹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道:「二爷,崔南轩回京了,现在是官复原职,不过皇上有提拔他的意思。上次您找了个由头将他遣去金陵,他以为是沈阁老下的手。您看,要不要再添把火?」
霍明锦摇了摇头,「不必。」
只要崔南轩不在武昌府就够了。
一路无话。
下了山,山下留守的随从早准备了热茶送上。
赵弼冷得发抖,接过茶杯正要喝,霍明锦忽然问了一句,「这一届进士,湖广有个叫傅云章的,分去哪儿了?」
「傅云章?」
赵弼端着茶杯回想了一下,啧了一声,摇摇头,「可惜了,他是第九名贡士,复试也考了一等,就是殿试的时候唱名竟没人来。」
霍明锦眉头轻轻一皱。
赵弼接着说:「这种事以前也有,有的贡士殿试前忽然生病了,或是家中长辈去世……傅云章文采出众,又是湖广人,而且生得眉清目秀的,一看就知是探花候选人,有那些促狭的,打听到他的家世,时时盯着他家里,想借机扰乱他的心智,那些人手段太多了,防不胜防。听说傅云章家中哪位长辈不在了,他刚从保和殿出来就急匆匆南下回乡,其他贡士知道他走了,都悄悄松了口气。」
没办法,不管是皇上、殿试主考,还是朝中大臣,都偏爱年轻俊秀的后生,傅云章参加殿试的话,必定抢走所有人的风头。大家背地里都盼着他殿试表现平庸,人家倒好,直接错过殿试,好几个贡士都要乐疯了,尤其是有资格竞争探花郎的那几位。
霍明锦怔了一怔。
傅四老爷只是傅云章的远亲,他完全不必为傅四老爷错过殿试。
他急着赶回去的原因显而易见。
倒是个好哥哥。
他们的感情应该很好,她常常给他写信。
霍明锦沉吟片刻,道:「找个人把他的名字记下,替他挂名。」
赵弼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愣了愣,忙躬身应喏。
傅云章走得太匆忙,等於直接放弃殿试,二爷让他给傅云章挂名,意思是帮傅云章保留贡士资格,这样他还有补考殿试的机会。
他想了想,追上霍明锦,「二爷,傅云章是湖广人,和沈党走得近,也和崔南轩有过来往,从他平时的言行来看,他看不惯锦衣卫……」说到这里声音一低,然后拔高,「您帮他,他未必领情,他不是我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