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2 / 2)

不一会儿,丁堂学生果真担着一桶桶热水过来,王大郎拦住他们不让进房,三言两语打发走他们,自己哼哧哼哧把热水一桶接一桶送进里屋。

傅云英脱下半湿的衣裳,浸在金银花香汤里泡了一刻钟,换上干爽新衣,正想睡下,有人在外边叩门。

「英姐,你的信。」

是傅云启的声音。

她散着头发走到门边,拉开门,接过傅云启手里的信。

「英姐,你怎么考到第一的?陈葵他们可是秀才啊!你怎么比他们还厉害?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先生把你的文章贴在照壁上,上面写了好几个『传阅』,现在书院的学生都在传看你的卷子。」

傅云启死皮赖脸,无视她警告的目光,一脚踏进房里,嘿然道。

「一笔一笔写出来,就第一了。」

傅云英轻描淡写道,推傅云启出去,砰的一声,再次扣上房门,连门栓也放下来。

傅云启在外面推了几下,推不开,只好去厢房睡觉。

…………

傅云英剪了灯花,擎着烛台走到窗前,拆开信。

一枚小巧玲珑的鱼佩掉了出来。

她愣了一下,先看傅云章的信。

傅云章信上说,既然她想找机会当面归还恩人的东西,那不如把鱼佩送回来由她自己保管。他不拘小节,糊涂散漫,怕把鱼佩弄丢了。

傅云英看到这里,抓起鱼佩细细瞧几眼。

鱼佩晶莹剔透,宛若一泓绿水。

还真是巧,霍明锦现在就在武昌府。

她把鱼佩放到文具匣的一个小屉子里,接着往下看信。

快到会试了,傅云章准备应考,这几个月没怎么出门,每天闭门读书。他在京师赁了所宅子,租金昂贵,不过地段好,闹中取静。院子里种了梅树,落雪时节花开满枝,香气清芬。仆人们说那是好兆头,他这次必定能高中。

信上没说其他事,只说了些他平时的饮食起居,嘱咐她好生读书,但不能因为读书废寝忘食,平时多和同辈人来往,若有难事去找孔秀才帮忙,不要自己逞强。

最后附了一张书单,是他推荐给她看的书。

傅云英看完信,又来回重新看几次,果然发现信里藏了暗号。

姚文达说的是真的。

她叹口气。

…………

次日一早,傅云英把写好的回信送出去,告诉王大郎不必惊动孔秀才。

也许连孔秀才都不清楚傅云章在做什么。

晨读过后,学生们陆陆续续返回书院,张榜的照壁前挤满学生,昨天落了场大雨,红榜被雨水打湿了,陈葵又抄了一份贴上,散发出淡淡的墨臭味。

这股墨臭学生们闻惯了,不觉得嫌弃,大家你推我我推你纷纷往前挤。

看清榜上的名次,学生们张口结舌,抆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傅云英从斋堂领了早饭出来,路过照壁,四周忽然静了下来,所有人屏息凝神,怔怔地望着她。

她扫他们一眼,没说话,径直往东斋走去。

等她走远,嗡地一声,照壁前又变得闹哄哄的,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了不得,怎么又是傅云?」

「入院考试第一就算了,这一次可是全院考课呀……」

「学长和堂长竟然都考不过他……」

「会不会他偷看过试题?」

「偷看个鬼!试题是山长出的!」

……

傅云英将议论声抛在身后,走进课堂,翻了本书,小声诵读。

一道目光扫过来。

她回望过去,苏桐坐在她不远的地方,一手执书,一手轻敲桌面,眼睛望着她,神色复杂。

苏桐这次也考了第一,经、论、策,经他排第一,论、策的第一都是傅云英,最后排序,傅云英第一,他第二,陈葵第三。

杜嘉贞被挤出前三了。

前二十里只有苏桐和傅云英是新生。

文童那边不算,生员和文童本就是分开考的。

苏桐站了起来,走到傅云英身边,缓缓坐下,手指按住傅云英的书。

「英姐。」

他小声道。

课堂里零零落落坐了七八个学生,看他俩坐在一块说话,忍不住偷偷打量他们。

傅云英抽回自己的书,垂目问:「桐哥,你要告发我?」

苏桐嘴角微微勾起,俯身靠近她,「你觉得呢?」

「因为我考了第一?」

傅云英撩起眼帘,歪着头看他一眼。

苏桐沉默一瞬,仿佛被她防备的眼神刺伤了,苦笑一下,退回座位,「对不住,以后不会了。」

他轻叹一口气,低头看书。

傅云英不会相信,他没想过告发她。因为告发她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不仅没有好处,还可能影响他日后的前途。

他吃了这么多苦,就是为了挣一个好前途,别说傅云英只是女扮男装,哪怕她是朝廷要犯,他也贸然不会告发她,风险太大了,损人不利己。

没什么比他的前途更重要。

刚才故意叫她英姐,只是闹着玩吓一吓她罢了。

她当真了,而他发现自己连假装恐吓都做不出来。

…………

傅云英谨慎地盯着苏桐看了半晌。

她有办法让苏桐彻底打消威胁她的意图,但东西拿出来,代表两人彻底决裂,现在还犯不着如此。

「哟,第一坐一起了?」

几个丁堂学生勾肩搭背走进来,情不自禁往傅云英身边凑,余光扫到苏桐,打趣道。

苏桐抬起头,笑了一下。

更多学生走进课堂。甲堂和傅云英熟悉的学生相携走过来向她贺喜,杜嘉贞这次考试排在傅云之后,他们不会和以前一样对杜嘉贞言听计从。

乙、丙两堂是墙头草,自然不会和傅云英这个风头人物为难,也围过来和她搭话。

至於丁堂,更不用说了,他们恨不能把傅云英顶在肩膀上出去炫耀一番。

从来没有丁堂学生靠进前二十,这一次第一竟然是他们堂的学生!

虽然这个学生是因为杨平衷杨大少爷才倒楣搬进丁堂的,但是进了丁堂,就是他们丁堂的人,甲乙丙三堂眼红也没用!

人越来越多,傅云英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好在袁三和傅云启来了,加上钟天禄和杨平衷,两个人高马大,两个身姿灵活,硬是把包围圈给冲散了。

钟声响起,大家各归各座,傅云英身边总算安静下来。

课堂上,吴同鹤拿出傅云英的卷子,含笑道:「傅云的文章词锋犀利,结构严谨,不论是哪一股都紧扣题旨,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你们互相传阅,多向他学习。」

卷子发下来,学生们一个一个传看。有人看的时间久了点,后面的人忍不住拉他的袖子,催促他快点。

拢共只有一份卷子,哪里够众人传看的?

到散学的时候,便有不少没看够的人直接找到傅云英,要她帮忙讲解题目。

她道:「一个人也是讲,两个人也是讲,不如就趁明天午间时在斋舍探讨,大家都可以过来听。」

学生们忙应下。

第二天午间傅云英从斋堂回到南屋,小院子里闹哄哄的,学生们已经等她多时了。

杨平衷刚才和她一起在斋堂吃饭,看到院子里挤满人,觉得好玩,搓搓手,也跟进南屋。

傅云启、袁三早就习惯眼前的场景,熟门熟路,很快安排好众人的位子。

开讲。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这一句出自《论语》,《四书集注》中的注解是,民富,则君不至独贫;民贫,则君不能独富。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止公之厚敛,为人上者,所宜深念也……」

她声音清朗,一句一句慢慢道来,学生们认真听她讲解,时不时扭头和周围的人讨论两句。

偶尔有谁问了一两个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众人哄然大笑。

傅云英却没笑,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回答。

气氛融洽。

南屋外,山长姜伯春手握栏杆,摇头失笑,「我对傅云寄予厚望,本以为她是个不爱守规矩的,应当狂放不羁、不屑科举,没想到她却是对制艺了解最透彻的一个。」

吴同鹤含笑道:「能写好八股文,日后才能金榜题名,这样也好。」

姜伯春淡淡嗯一声。

「山长,如果傅云三次考课都位列第一的话,您看是不是该按着规矩让他……」

吴同鹤的话还未说完,旁边另一位副讲嗤的一声笑了,「你就这么笃定他每次都能第一?我看未必,年纪小,容易浮躁,这一次只是刚好考的都是他擅长的内容。」

「还没考,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吴同鹤笑回道。

两人彼此抬杠,说笑了几句。

姜伯春收起惆怅之色,道:「傅云虽然失了厚敛,锋芒太盛,但为人不卑不亢,对同窗赤诚以待,而且懂得怎么把复杂的东西用简单的法子讲给其他人听,如果他果然能接连三次位列前茅,给他一个机会又如何?」

吴同鹤和另一位副讲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