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幸与不幸
怜奴悄悄跑进金潞宫,看到茉娘只穿普通的绢衣,跪在宫殿一角,而姜元则坐在廊下,背对着茉娘,两人虽然同处一殿,却离得很远。
看到他进来,茉娘抬头看了一眼就悄悄出去了。
怜奴跑到姜元身边,小声说:「爹爹,冯营进宫了。」
姜元的手紧紧握了一下,转头说:「他一个人进来的?」
怜奴摇头:「还有一辆骡车。」
「骡车?」姜元轻轻敲击膝盖,「除了冯营还有谁?」
「还有冯丙。」怜奴说,「两人都骑着马。」他观姜元神色,眼珠一转,说:「爹爹,要不要我找人去试探一下?」
姜元笑道:「如何试探?」
怜奴笑着说,「反正儿有办法,爹只要等着就行了!」说罢不等姜元答应,就跑了出去。
姜元只是摇头笑叹,「这孩子……」
殿中无人,姜元才敢放松下来,他眉头紧皱,忐忑不安。既然冯营进宫了,那就说明冯家已经有了决定。
这些时日他们没有来催他关於国书的事,也没有只言片语,但怜奴时常偷溜出宫,据他说现在乐城已经有了很多郑人、魏人和赵人,这些人通通都是听说鲁王继位而赶来的。
他每日每夜都心焦似焚。他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他再不出现,一定会引起怀疑!在经过朝午王之后,世人对鲁国的猜疑只会越来越多,如果只是怀疑他有疾还算好的,最怕的是他们怀疑王玺不在他手中,甚至可能怀疑他不是鲁王,不是姜鲜的血脉!
一旦被人怀疑身世,他就再无翻身之日了!
姜元这几日想了很多,他甚至想过请柳家的人来,到时只要纳一个柳姓女子进宫就可以了。但柳家在肃城尚可,在莲花台可说不上话啊……
他想了一个又一个办法想绕开蒋家与冯家,却又无奈的一个又一个推翻。现在支撑着他还安稳的坐着的唯一信念就是比起他流落在荒野、连父母家承都不敢坦白的时候,此刻他已经身在莲花台上了。
此时殿外不远处传来马的嘶鸣声和人的尖叫声,怜奴办到了吧?
那就还有一点时间。
他叫道:「茉娘。」
茉娘在侧殿听到呼唤声,心里一抖,壮着胆子进去,跪在离姜元很远的地方,「大王呼奴?」
「过来。」姜元对她温柔道。
茉娘试探的抬起头,看到姜元的脸,那眉目间尽是温柔与疼爱,她突然被触动了!
见多了男人看她的眼神,茉娘能够清楚的分清男人此时想要对她做什么。一直以来大王都对她不假辞色,现在却如此温柔……
她试探着走近,坐到姜元身边,慢慢倚在他身上。
姜元伸臂抱住她,轻声说:「你当真愿意和你姐姐一起服侍我?」
茉娘连忙抬起头,用尽全部的真诚、殷切的说:「愿意!愿意!」
姜元审视着她:「不是骗我?」
茉娘退后,跪下,头紧紧贴着地面,像个奴仆一样,「奴奴真的想服侍大王!想一生一世都和大王在一起!」
姜元宽大、温暖的手放在她的肩头,把她扶了起来,眼中仍有一丝怀疑:「你不嫌我老吗?」
茉娘花一般的容颜衬着旁边他发黄、粗糙的手指,简直像泥土污了白玉。
姜元收回手。
茉娘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她的脖子上,她扬起细白的脖颈,拉开领口,连胸膛都坦露出来,泪珠滚滚的说:「奴奴出生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奴奴从小貌美,才被夫人带在身边养育,就是看在奴奴的这张脸日后能为姐姐、为蒋家出力。奴奴连话都不会说的时候就学舞,就算在地板上摔倒一千次、一万次,没有练好舞就连水也不能喝一口。奴奴从小穿着最漂亮的衣裳、戴着最美的花,可奴奴没有一天不害怕。」
她漂亮的眼睛里透出哀凄又木然的光,她能接受自己的命运,可她还是会害怕。
「奴奴想进宫,想服侍大王。」她爬到姜元身边,仰起头,「奴奴不想落到别的地方去,只有这里,奴奴在这里,才能活得下去。」她的美貌,只有王宫才能珍藏。
姜元轻轻抚过她美丽无暇的脸,微笑道:「既然这样,你这就传信回去,让蒋彪把你姐姐带来吧。」
茉娘愣了一下,看姜元竟然不是开玩笑,慌忙站起来,没头苍蝇一样先往殿外跑,又突然刹住脚,再往回跑,从侧殿殿门出去了。
姜元看着手心中沾上的泪水,甩了一下。
茉娘弯下腰,沿着水道旁边的栏杆走,突然远处传来人声,其中更有怜奴的声音,她赶紧趴在地上,往一边爬走了。
她看到怜奴跑了,还有很多浑身脏污的女人,头发打着结,赤着脚,有的甚至没了上衣或裙子,她们有的被人按在地上还在往嘴里塞饼,有的饼都顾不上捡的跑了。
那边有一辆车停着,马翻倒在地,哀哀而鸣。车内有两个女人正在出来,头发和衣服都是乱糟糟的,旁边还有两个骑马的人,其中一个身着紫衣。
茉娘倒抽一口冷气,顾不上会被发现,站起来飞快的跑了,隐隐听到身后有人在喊:「那边还有一个!!」
「算了!不要追了!」冯丙喝住侍卫,看着冯乔和冯半儿,两人离开家时收拾得整整齐齐,现在这样可不能面见大王,他叹了口气,试探的问冯营:「要不要找个地方让她们收拾一下?」
冯营:「你想让她们去哪里收拾?摘星楼?」
冯丙还没来得及说话,冯营就冷哼道:「见到那个公主,万一她不喜阿乔和半子怎么办?」
虽然冯丙也算见过公主,可当初的印象是一个不说话、乖乖巧巧、安静的孩子,不过主意确实很大,冯瑄对她更是百般夸赞,称其远胜其父。这样年幼而聪慧的孩子,都很难骗,他们自持聪慧,有时连大人也不放在眼里——就像当年的冯瑄,还有他的半子。如果说当时在山坡上,她还没有关於自己身份的自觉,现在回到莲花台后,不过月余就要自己建行宫来享乐,肆无忌惮,如果她猜道冯乔是来做什么的,肯定不会高兴,万一她蛮横起来,说不定大王也会顺水推舟。
冯丙不会小看这个公主,别看她年幼,再小的孩子也知道争夺父母,只看她一直把那个男孩关在摘星楼,不让他见大王,就知道她就像朝阳公主一样,是要养一个「听话」的弟弟的。
冯丙打消了念头。
半子走到水道前,临水照影,见头发上和脸上都有灰土,就蹲下来,掬起水清洗头发和脸,她还招呼冯乔,「姐姐快来。」
冯乔远比半子大得多,小时候半子因为常在冯乔屋里玩耍,很长一段时间都把冯乔和母亲给搞混了,过年时如果冯乔和冯丙之妻坐在一起,半子就会分不清哪个是妈妈,常常在冯乔的桌上吃两口,转头去母亲的桌上要吃的,母亲逗她:「我是谁?」
半子答:「娘。」
母亲再指着冯乔问:「这是谁?」
半子转头看冯乔,再看母亲,再看冯乔,冲疑半天喊:「娘……?」
众人皆笑。
待到大了以后,半子知道冯乔不是母亲,而是堂姐时,对她的亲密不减,却更加坚定了要像个男儿一样活着!绝不做任人宰割的女子!
冯乔施施而行,立在半子身后,裙摆纹丝不动,微微低头,无奈的笑着唤了一声,「半子。」
半子甩甩手,「好嘛。」站起来,把沾染的手帕递给冯乔,「姐姐抆一抆吧。」
冯营和冯丙在不远处看着,二人都微笑了起来。冯营胸中涌起自豪感,冯丙也放了心,道:「我们就等一等她们吧。」
怜奴守在不远处的隐藏着,看到他们被拖慢了,悄悄跑回金潞宫,见姜元还坐在原地,过去小声说:「冯营把冯乔带来了。」
姜元笑道:「你怎么知道是冯乔?」冯乔最后一次出门时才十二岁,之后十几年未出门,怜奴出生后就该见不到她才对。
怜奴撇撇嘴,「和冯营长得一样,这么长的脸……」他拉住下巴,又用两根食指按在眼尾往下拖,翻着白眼说:「眼睛这样。」
姜元失笑。
怜奴道:「一看就知道。还有个女子,不知是谁,应该也是冯家女子。说不定是冯丙的女儿,今天他也来了。」
他看了眼姜元,嘻笑道:「爹爹,看来冯营今日是来荐美的。」他看向刚才茉娘坐的地方,笑了一下说:「只怕一进来就要自惭形愧的退出去了呢。」
姜元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
怜奴住了嘴,却在心里想:殿中的那个「美」去了哪儿呢?
听说行宫已经建好了,姜姬就忍不住的想怎么才能出去?什么时候才能住一住呢?她又去看姜谷和姜粟,如果让她们出去的话,想必不会像在宫中这样当奴仆,也比较安全……
她摇摇头,还是不能放松。离开她以后,万一姜元还想杀人呢?陶氏没了,其他人也是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他们家的,而姜姬又是什么时候成了他们的家人的,还有姜旦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就算姜旦这个可以说成是姜元之前见过陶氏,与她生了孩子才会回头找回来,但关於她的身世,姜元是无论如何也编不圆的。
无非因为姜谷、姜粟、姜武、姜奔四人都是奴仆,他们说的话没人信而已。
上回眫儿对她说,因为他是奴仆,所以不会有人相信他会弹琴,他说的那么理直气壮,她也明白了一件事,在这个世界对身份低的人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士人认为他们天生就是愚昧的、低下的,他们说的话可以轻而易举的被推翻,因为他们不会具备高贵的美德,他们当然不会有什么才能,不可能学会高明灵巧的技艺,不会懂得知识,不会……他们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这就是庶民。
成为士人的奴仆,虽然过得好一点,但对他们的观感是不会变的。所以哪怕眫儿长得那么好,听说他的弹琴也是自己偷偷学的,他会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是偷学来的,他这么聪明,却不会有任何人承认他的聪明。
甚至连眫儿自己都没有自觉,他说起不会有人相信他会弹琴时,是那么平静。
这才是姜谷他们能逃过一劫的原因吧。
可就算这么告诉自己,她还是不敢让姜谷他们离开视线。
还有姜旦。
姜元和王宫中的人对姜旦的忽视已经不容她欺骗自己了,他们的确不打算承认姜旦的身份。如果陶氏还活着,她可能不会如此坚持,但陶氏死了,死在姜元的手中。
他欠姜旦一个身份!
既然他表示过姜旦是他的儿子,那他就必须承认这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