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和所有有幸在医院守夜的家属一样,徐文耀也准备了一本书准备阅读。
医院是这个世上奇妙的存在,明目张胆的生死门,就在昨天,他两次路过胸外科的普通病房,两次都听到撕心裂肺的哀嚎,那种声音通常只意味着,又有一个人死去。在一堆人当中,悄然无声地死去。徐文耀早过了伤春悲秋的年龄,但他却不得不承认,医院这个地方,空气中彷佛被人为添加了凝固剂,能够顺利将时间变得黏黏乎乎,让人一脚踩进来,就被困住,没法抬脚再往前走,全身上下,都被一样样标上数据,再对应一样样标准。病人能不能出去,什么时候出去,这些都脱离自己的掌控,非得靠专业人士和专业仪器来判断。
包括非病人的自己,合不合适陪伴,什么时候陪伴,什么时候离开,也被归纳入体系庞杂的科学数据中。
他看着病床上阖上眼睛睡得如婴儿一样的於萱,很想摇醒她,让她跟自己一块观察,多么奇妙的地方,怪不得於萱对这里态度暧昧,说不上喜欢,也不绝对不厌恶,反倒每天睁大眼睛,好奇十足地观看周围。
也许,她能看到许多,自己看不到的东西。
从小时候就这样,於萱跟他明明在同一个大院里打闹嬉戏,在同一所学校里上学,在同一条路上每天往返,彼此熟到连对方家里今年有没有腌酱菜,晚上吃什么都清清楚楚,但他却明白,於萱跟他,犹如平行宇宙的不同空间,他没法真正靠近於萱,任何人,都没法真正地靠近於萱。
不仅在於她从小表现出来的预知能力,还在於,她与年龄不相称的漠然,这种淡漠,彷佛一个看不见的透明玻璃罩,将她跟周围的世界,包括她自己的父母,隔得清楚明了。
大院的孩子没人喜欢跟於萱一块玩,学校也是,大家都不约而同隔离她,说不清为什么,儿童的心思大概远比成年人敏感又直接,对异类保持天生的警惕。一开始还有几个调皮捣蛋的男孩想欺负她,但不知於萱用了什么法子,不用几天,那些男孩都沉默地选择忽视她,这种沉默的忽视很快传播开去,一个学期不到,她同班的所有学生,都像避开细菌源一样,对於萱敬畏地保持距离。
或许这也是於萱想要的效果,徐文耀想。但是有好几次,他分明看见於萱站在课室外面,远远的,如女王巡视所属领地那般,高傲而漠然地看着操场,那里,有穿红戴绿的小姑娘三五成群,在跳皮筋,玩游戏。
那种时候,於萱的目光总是很复杂,既有悲天悯人的柔和,又有同为女性的压抑的渴望。
他还记得,在少有的几次这种经历中,他注意到於萱的手指,攥紧书包上的肩带,攥得那样用力,手指都有点泛白。
他们一块长大,其实一块玩的时候近乎没有,回想起来,对这个女孩的童年记忆,竟然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小小的於萱站在课室外面的背影,那背影犹如老旧的黑白照片,从此永远定格下来,保存下来。
徐文耀那时候才不过十岁多一点,但不知为何,他感到心脏有轻微刺痛,他想,要这么孑然一身地长大,这么孑然一身地走到死,该得多难。
徐文耀原本不曾注意过於萱,於萱有她特定的,任何人进入不了的孤独,徐文耀也有,尽管他待人恭谦有礼,家里背景过硬,却从不仗势欺人,但他跟於萱一样,也有属於自己的,坚硬到旁人不能进入的内核,但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令他粹不设防,终生难忘。
那一年,他发现自己喜欢的,不是漂亮温柔,身段窈窕的女孩子,而是跟他一样,有相同生理构造的男孩。
他还记得最开始是一次篮球场上的冲突,不同学校两帮学生争一个球场,於是他义无反顾,带着军区那帮野小子加入群殴,篮球被当成利器,一用力砸过去,失了准头,砸到一个过路人。
那个人眼镜被砸烂,挺秀的鼻子登时冒出血。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顾不上那种不相干的路人甲,但在那一瞬间,他注意到猩红的血从那人的鼻子下流出来,与白玉一样的脸颊两相对应,竟然有种凄艳的美感。
一种异样的情绪从心底汩汩冒了出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那天晚上,他想着这个陌生男子俊秀的脸庞,捂着鼻子疼得泛上水光的眼眸,□的器官竟然硬了,不得不伸手纾缓。
在此之前他已经试过遗精,梦见什么已经不太记得,他从小善於控制自己的情绪,头脑一流,对自己行为的掌控远超过一般青少年,但这么激烈的□冲到下腹,不得不靠手来缓解,这种经验,却还是第一次。
就好像燎原大火,仅凭十四岁少年的意志,根本无法与之对抗。
后来他千方百计接近了那个陌生人,对方是个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教师,就在他们学校附近一所三流初中教生物。徐文耀凭着自己从小历练出来的交际能力,故意在他面前制造一点小事故,扮演一个迷途却不失上进心的学生,激发起那种初出茅庐的年轻教师的理想和热血,轻而易举登堂入室,成为那位老师额外照料和辅导的学生。
由始至终,对方都不知道,他试图拯救的失足少年,其实是另一所重点高中人尽皆知的优秀学生。
他想要这个人的慾望已经到了不能控制的地步,每接近一步,就想多贴近一些,全身血液都像煮沸了一样,叫嚣着再要多点。徐文耀后来也分不清,自己那时候,到底是真的喜欢还是年轻人偏执的占有慾?抑或两者皆有,但在他能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但对方,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性恋者,他有相恋两年的女友,并且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徐文耀再掩耳盗铃,也无法阻挡天性中的精明,他后来还是知道了,自己怀着美好心愿送给老师的怀表,被那个人转手送给了自己的女友。
徐文耀那时候还小,不懂得如何控制住怒火,他只知道在当时,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是在长年累月的优越感中成长的人,这个打击对他来说犹如耻辱,是那个年龄骄傲的年轻人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后果。在这种状况下,他用最冷静的心态执行最疯狂的念头,他利用那个女孩的虚荣心,故意制造一些偶遇,介绍她认识军队高官的公子哥儿,那些人都是风流成性,见女性献点殷勤,玩点暧昧,搞个把艳遇不在话下。徐文耀冷眼旁观,还真有人吃那种女大学生的清纯,而公子哥儿会玩又舍得花钱,又岂是一个初中老师能比拟?徐文耀在一边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一来二去,原本无意变得有意,有意再更进一步,变得你情我愿,终於生米煮成熟饭,成了好事。
这个时候,他再以假装惴惴不安,良心上过意不去,在那个老实男人面前,将这件事,断断续续,透露了出去。
他再精明能干,那个时候也才只有十四岁,事情做下去了,后果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两个原本相恋的人开始争吵翻脸,曾经澄净美好的人性由此扭曲变形,徐文耀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老师得知自己女友劈腿后,会全然不顾自尊体面,当众苦苦哀求自己的女友回心转意,被拒绝后又屡次纠缠不清,对方的新男友,也就是徐文耀介绍的公子哥儿又岂是好相与的?见他这么拎不清,也不多说,叫了几个人把他狠揍了一顿,被毒打后的青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尽心竭力地对女友好,兢兢业业工作想给她一个好点的未来,她还会这么残酷地对待自己。他变得越发沉默寡言,在伤癒后,借口彻底分手约了昔日的女友见面,掏出藏在口袋里的美工刀,亲手割开那个女孩的喉管。
据说伤口干净利落,完全不是外行人所干的,徐文耀却知道,青年曾经的愿望是当一名生物学家,解剖是一种基本技能,当年在大学里,他因为这个,还得过教授的赞许。
事隔多年,徐文耀还记得,就在青年被毒打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的机会终於来了。他那一天命保姆炖了补身子的药膳,准备拎去医院,没有什么比雪中送炭更容易打动人的了,徐文耀深谙此道,他甚至还打算,这一次要在青年床头哭诉一番,自责一番,同时隐晦地表白一番,他想,有自己这么优秀的人喜欢着,那个女人算个屁,他有绝对的信念,不用两个月,就将老师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