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李天阳一踏进那屋子就有些恍惚。
记忆当中,似乎有谁在他耳边提到过:想摆瓜皮灯,想挂湘竹帘,想靠墙全搁上白色书柜,想在一派线条简约的家俱当中,铺上大红团花地毯;想挂上彩虹条纹窗帘,弄出喜气洋洋的暖色;想要色调暖和的灯,这样晚上一拧亮,橙黄色灯光就会笼罩全屋;还想在看得见的案几上摆上别致的小摆件,如果能是旅行的纪念品,那就更好;而过节了,那么还要有糖果盒,里面要分门别类,摆上满满的五颜六色的糖果零食……
他记得,当时自己心不在焉地听着,从皮夹中掏出一张卡来,嗤笑说这算什么事值得惦记这么久,给,钱在这,爱买什么买什么去。
那时候王铮说什么他已经没印象了,但李天阳记得,最后他什么也没买,只是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当时那套房子里。那房子装修的时候请了着名的设计师,走冷硬时尚一派,边角处偏好金属风格,就连插着的花也是大锡盘中浮起的点点钢丝银花。王铮在的时候还好些,他总是想方设法填满一些空间,这里铺张色彩流丽的桌布,那里挂一幅自己手书的横幅,忙里忙外,到饭点总有食物飘香,阳台上时不时晒上床单枕套什么的,到处带了点人气。可王铮一走,那房子彻底就透着阴冷,沙发边角看上去彷佛都尖利得要刺穿皮肤。
跟王铮分手后,李天阳偶尔也会回去,但总也呆不了一整夜,整套房子加起来不过一百平米多点,却空泛得令人犹如置身无人原野。
空泛得令他止不住胡思乱想,在自己孬种一样躲出去的那几天里,王铮一个人对着这么大一套房子,到底会想什么。
现在李天阳明白了,王铮描述过的屋子,根本不是靠钱买的。这里头每一样小摆设,餐桌上每一块不同颜色的餐巾,甚至小吧台抆得晶亮的每一只玻璃高脚杯,都透着一种气息,一种被人重视的奇异感觉,彷佛每一件都得之不易,每一件,都曾经有谁怀着珍视的心情,高高兴兴地摆上去。
就这么一间屋子,那个人一个人可得收拾多久?收拾得这么舒服,没一样东西有他李天阳的痕迹,没一样东西跟他有关,原来,他是真的,跟王铮的生活毫无相干了。李天阳心里有点堵,转过头强笑:「归置得挺漂亮,买了多久?」
王铮离他几米远,头偏过去,轻声说:「三年多。」
这么说,跟自己分手没多久,他就迫不及待换了城市买了房子,李天阳莫名其妙不痛快,手指随意摩挲着柜上一个玻璃瓶上雕刻的花纹,说:「哦?一年买房子,一年考博士,你的人生倒规划得挺好……」
王铮拳头握紧,想想笑了下,说:「是啊,不然再叫人赶出来可不好。」
他的口吻,带有压抑的怒气和讥讽。
一句话,登时令李天阳心里跟让人紮了一针似的,刺疼得厉害。
他猛然想起当初分手时,王铮说过的唯一一句话:那我往后住哪?
他一直不明白,王铮为什么会问那么一句话,可在这么近乎无赖地闯进王铮家中,他忽然隐约有些懂了,对当年的王铮那样简单的孩子来说,他还没来得及长大,还相信纯洁污垢的爱情,把自己当成信仰那样爱,他还不懂得其实在同志圈,分分合合是多么平常一件事。那么,遭遇被情人抛弃这种事近乎能用残忍来形容,这种残忍的程度,根本不是李天阳以往好聚好散的恋人们所能比拟的。但是,王铮没有谴责自己背叛感情,没有冲上来给自己一拳或狠刮自己一巴掌,那么爱过的人,说分手就分手,他来不及明白那伤痛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本能地惶恐,就如毫无准备被人一脚踢出门去的小动物一样,他一直在那间屋子里,那间屋子,就是他全部生活根基,是他所熟知的世界中垫底的那块石头,但自己,却亲手把那块石头给撬开掀翻。
李天阳喉咙发紧,紧紧盯着面前的青年,心潮澎湃,似乎有酸楚,有痛苦,但也有期待,有他说不出来的,像从心脏里头生出来强烈渴求,他舔舔发干的嘴唇,哑声问:「小铮,你还在恨我,对吗?」
王铮闻言浑身一震,退后了半步,眼眶发红,身子微微颤抖,李天阳突然生出一丝希冀,那种强烈的渴求汹涌澎湃,记忆中就连跟於书澈卷入爱情漩涡,他也从未如此渴求过一个人,伴随着怜惜和愧疚,怜惜因为愧疚而疼痛,愧疚又因为怜惜而深沉,李天阳踏进一步,伸出手想握住王铮的,颤声低喊:「小铮,对不起……」
他想说的话很多,一别经年,能够再遇,这种感触犹若劫后余生,犹若攀附过悬崖,抖着腿终於能一脚踩到实地,他想说我很想你,是真的想,我后悔了,我很抱歉,我以为我比你成熟,比你有社会经验,我就能目标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不会犯错,但我他妈的绕了这么一大圈,才发现,原来你在这里。
你在这里,我才发现,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