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吕仲明心里便有点唏嘘，三人喝过酒，吃了肉，便各自回房睡下，一夜无话。
翌日仍是全城大雪，吕仲明早早地起来，蹑手蹑脚地出了院子，生怕惊动了秦琼罗士信，便猫儿似地溜出来，孰料院外秦琼声音响起，问道︰“你要去找那炭头？”
吕仲明吓了一跳，只得道︰“是。”
秦琼有点诧异，打量吕仲明，吕仲明便将找他的缘由详细告知，待听得这解释后，秦琼的表情才略有变化，却一时间仍有点难以接受。
“英雄不论出身嘛。”吕仲明笑道︰“你们怎么都不太喜欢他。”
秦琼道︰“第一面印象太差。既然这么说，我陪你去。”
吕仲明忙道︰“我自己去就行，罗大哥呢？”
“昨晚上喝多了，还没睡醒。”秦琼道︰“那你自己当心点。”
听吕仲明说了那事，秦琼便知道尉冲恭不会是坏人，拿自己作比较，知道吕仲明与他们之间，必定存在什么非同一般的联系，然而吕仲明从来没详细说过这联系，秦琼也不多问。
吕仲明走在路上，风雪渐大，被吹得直哆嗦，来到城西三头巷子时，整个人都快冻僵了。
妈呀！平日里没出门不知道，怎么这么冷啊！这种地方还住了这么多人……生活环境有够恶劣。吕仲明抽着鼻涕，抖抖索索地问地方，最后终於找到了铁匠铺。
推门进去时，尉冲恭正坐在炉前，只穿一条白色长裤，裸着强壮的半身，满背汗水，叮叮当当地在打铁。
吕仲明︰“……”
尉冲恭︰“……”
当一声，尉冲恭被掉下来的锤子砸了脚，吕仲明吓了一跳道︰“小心！”
吕仲明忙上前，险些又碰翻了淬火的水盆，铁匠铺里甚是杂乱，一阵乱响后，尉冲恭道︰“别动！站好！”
吕仲明忙站定，尉冲恭小心翼翼地护着他过来，将钉在墙上的架子上的铁块推回去，吕仲明被他挤在墙边，只觉尉冲恭的身躯火热，一身汗味。
尉冲恭既尴尬又意外，最后笑了起来，说︰“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来了？”
“过来看看。”吕仲明莞尔道︰“昨天的话还没说完，我那俩哥哥脾气有点火爆，但都是好人，你别放心上。”
尉冲恭忙不迭摆手道没有没有，又见吕仲明目不转楮地盯着他，忙道︰“今天没怎么收拾，咱们出去找个地方喝酒。”
“别。”吕仲明忙道︰“就在这儿罢，这里暖和。”
吕仲明拖着鼻涕，被铁铺里的炉子一烤，总算好过了点，尉冲恭便收拾了墙角一处，铺好毯子，让吕仲明坐下。铺里没有灯，只有铁炉焕出的红光，映在这壮汉的身上，吕仲明打量尉冲恭，只见对方跟昨天完全不一样了。
昨天登门拜访时，尉冲恭虽说不修边幅，但衣冠还是齐整，穿的一身狼袄裘帽，像个塞外的英俊猎户，要不是自己说出来，吕仲明根本没想到他是个打铁的。今天一见，一身臭汗，邋邋遢遢，倒确实是个打铁的。
吕仲明来之前有满肚子的话，忽然间一下又全问不出来了。打量尉冲恭时，只见他看着自己，不住笑。
“笑什么？”吕仲明也乐了。
“没想到你会来。”尉冲恭道︰“你哥哥们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吕仲明想了想，决定从昨天的话问起，遂道︰“昨天走的时候，你朝我说什么来着？”
尉冲恭道︰“忘了。”
吕仲明道︰“你说你小时候……”
尉冲恭莫名其妙道︰“有么？”
吕仲明︰“……”
吕仲明现在现，和尉冲恭交谈，用自己习惯的那套逻辑明显不适用，这是鲜卑人和汉人的思维习惯区别吗？！！才见了他两次，为什么每次见面的时候，话题都变得这么奇怪啊啊啊！！
吕仲明心中一群羊驼正在金鳌岛四倍狂奔绕圈，尉冲恭却半点没现，说︰“我去找点茶与你喝。”
吕仲明道︰“不用麻烦了……”
尉冲恭摆手，起身，人高马大的，稍微一动，不是碰到这个，就是撞到那个，铺子里一片响声，只见尉冲恭进了内间，吕仲明好奇张望，问︰“铺子里就你一个人？”
“老铁带着他媳妇，求医去了。”尉冲恭答道︰“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吕仲明嗯了声，看到黑暗的内间里，地上铺着块棉絮，像个狗窝一般，尉冲恭不知道在他的窝里翻什么东西，吕仲明又问︰“老夫妻没有儿子吗？”
“朝廷打辽东时，被拉壮丁抓走了，死在辽东了。”尉冲恭找了点东西，出来，又一路出门去，吕仲明忙道︰“不用买茶了。”
尉冲恭道︰“很快就回来！”
尉冲恭走了，吕仲明又打量室内，见铺子里有个匣子，匣子内扔着几枚铜钱，想必是尉冲恭一天的进项，内间叠着一套衣裤，正是昨天他穿的那身，门槛前摆着船似的一双木鞋，比自己的靴子大了不少。
片刻后尉冲恭回来了，带了点茶叶与酥油，吕仲明不太喜欢喝唐代的茶，伸手阻住尉冲恭，示意我来。便烧开了水，用个碗，把茶叶泡开，滤了浓浓两碗茶，一时间茶香四溢。
尉冲恭道︰“哥哥是个打铁的，穷得叮当响，没什么好东西招待，见笑了。”
吕仲明笑道︰“大哥说哪里话来，愚弟不过也是个算命的。”
尉冲恭大笑起来，三教九流，两人实际上地位相当，也不必多说，吕仲明又饶有趣味问道︰“生意不忙？有活干你就忙你的。”
尉冲恭道︰“大雪封门，没什么生意，自己打点小东西。”
吕仲明点头，尉冲恭又道︰“明年开春，打铁的就多了，有钉马蹄的，打犁具的，生意还行。”
吕仲明想了想，问︰“你今年多大？”
尉冲恭看着吕仲明双眼，笑道︰“二十二。吕小弟，你婚配了没有？”
吕仲明道︰“没有……”
吕仲明与尉冲恭对视，就在那么一瞬间，心里倏然又通通跳了起来，心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吕仲明颇有点不定神，又道︰“对了，昨天你在我这求的一卦，我还没解给你听。你的卦象是……”
尉冲恭想起来了，便认真听着，吕仲明续道︰“出将拜相，鹏翔九天，有朝一日得遇明主，前途不可限量。”
尉冲恭︰“……”
吕仲明又道︰“一世享尽荣华，最后还得列仙班，尉冲大哥，你和叔宝是最大的赢家了。”
尉冲恭︰“……………………”
吕仲明说完以后，笑了起来，说︰“尉冲大哥你来日大富大贵，可要记得提携小弟。”
尉冲恭只当成吕仲明是在开他玩笑，脸色不太好看，却仍然勉强笑道︰“谢谢。”
吕仲明正色道︰“不逗你玩，我认真的。”
这下尉冲恭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长这么大。”尉冲恭笑道︰“你是第一个人这么与我说。”
吕仲明坐着，两人都不说话，陷入了奇怪的沉默里，吕仲明不知为什么，只觉在尉冲恭的身边很安心，很舒服。
尉冲恭说︰“我给你打个东西，送你，不收钱。”
吕仲明道︰“我看看？”
尉冲恭问︰“还没开始，只是想，你会武，对不对？”
吕仲明诧道︰“你怎么知道？”
尉冲恭比划了个拉弓的动作，看着吕仲明笑笑，又说︰“你会射箭。”
“你怎么知道的？！”吕仲明诧异道。
他总觉得尉冲恭认识自己，但追问起来，尉冲恭却又什么都不说。吕仲明道︰“谁告诉你的？”
“你肩膀宽，手长，眼力好，还戴着这个。”尉冲恭点点吕仲明拇指上的牛皮扳指，说︰“你不是算命的，来我这里打兵器的人多了，我一看就知道。你看人的时候，眼楮会捕捉一个人的动作，神态，专注认真，你给人算命的时候，都这么笑着……”
尉冲恭模仿吕仲明的神态，把吕仲明逗笑了，又说︰“你说话时，总是很认真地看着对方，眼楮清亮，这样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习练骑射出身。”
吕仲明暗道尉冲恭眼力也真好，尉冲恭那笑容十分温和，感觉与他那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头半点不相称，吕仲明只觉这人实在太奇怪了，不仅从认识开始，对话奇怪，行为奇怪，尉冲恭选了一块铁，放进炉里去煆烧，说︰“这是最好的铁了。”
吕仲明点头，想起自己从前用的那把弓。
他看着尉冲恭打铁，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
尉冲恭道︰“你记得我吗？”
“什么？”吕仲明莫名其妙道，尉冲恭马上改口道︰“你对我，有没有模糊的印象？”
吕仲明想了许久，眉头深锁，摇头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