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冲恭似乎在思考，缓缓点头，凝视着炉火，吕仲明追问道︰“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

尉冲恭笑笑，答道︰“没有。”

吕仲明︰“？？？”

吕仲明已经完全被他搞糊涂了，要再问时，尉冲恭却道︰“嘘，别说话。”

吕仲明眉毛一扬，尉冲恭示意他看炉子里，说︰“看。”

铁渐渐地烧红了，吕仲明不明所以，便坐着呆，看尉冲恭锻铁。

“你打过铁么？”尉冲恭问。

“没有。”吕仲明遗憾地答道。

尉冲恭道︰“我师父说，人就像块铁，不煆不成器，被煆时，也就是在受苦。”

说着尉冲恭朝吕仲明笑笑，吕仲明忽然心有所动，说︰“我爹也说过，人就像块玉，不雕琢，不成器。”

尉冲恭点头，吕仲明又说︰“但如何去雕琢一块玉，得按玉本身的纹理，质地来。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美玉，多多少少，总会有瑕疵，若一味对自己狠，不懂顺应天然的道理，极易毁了自己。”

尉冲恭点点头，吕仲明又问︰“你从小就会打铁么？”

“会。”尉冲恭道︰“小时候家住塞外，锻铁，都是跟突厥学的，一位师父教的我。”

吕仲明有点意外，尉冲恭问︰“你知道突厥人么？”

吕仲明想了想，说︰“知道，突厥常常进犯中原，是一支劲旅。”

“是。”尉冲恭道︰“大多数人都这么说，这些年里，他们没少杀中原人……”

吕仲明和尉冲恭聊起来，忽然现，自己过来找尉冲恭，要让他跟随自己，已经完全不要紧了。在这个小雪漫天的日子里，他止不住地想与尉冲恭多聊聊。毕竟来了初唐后，他还是第一次有这么一个机会，去认识，了解一个人。

不，应当说，从小到大，这是他的第一次。

他与尉冲恭说话时，尉冲恭总是时不时地看着他的双眼，朝他笑笑。

在火炉的红光中，吕仲明渐渐明白了什么。终於知道为什么自己和尉冲恭一开始，想的东西总是搭不在一根线上了。

他想的是招揽尉冲恭，带他去干一番事业，然而尉冲恭见了他，对他有好感，唯一的念头就是与他交个朋友，彼此聊聊天。

想通了这节，吕仲明忽然觉得好笑，也觉得心里挺温暖的，便捧着茶，有一句，没一句地坐在熔炉边闲聊。尉冲恭告诉他，自己在关外长大的那些日子……

“后来呢？”吕仲明皱眉道。

尉冲恭道︰“……后来突厥就进了我们的村子，抓走了不少人，我跟着那突厥师父学打铁，以前他们为柔然人锻造，手艺很了得。再后来，他们被中原人打跑了，我没地方去，就卷着铺盖过来了。”

“你还记得自己的家么？”吕仲明问道。

“找不到了。”尉冲恭笑笑道︰“塞外都是风雪，离开那村子时，我想回家看看，在草原上走了一年多，没找着。”

尉冲恭轻描淡写几句，吕仲明却知道，他从小到大，一定吃了不少苦。乱世飘泊，不仅仅中原民不聊生，就连塞外各族，也过得颠沛流离。

“你会算命。”尉冲恭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才能过上好日子？”

“快了。”吕仲明道︰“不到二十年。”

尉冲恭笑道︰“有生之年，应当能看见。”

“当然。”吕仲明道︰“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是历史的缔造者。”

尉冲恭听到那句话，似有所动，要问吕仲明点什么时，外面却有人，在门上敲了敲。吕仲明忙抬头，现是罗士信找来了。

罗士信︰“午饭也不吃了？”

罗士信看着二人坐在一起，尉冲恭朝他点点头，说︰“留下吃个饭？”

吕仲明会意便起身朝尉冲恭道︰“我先回去了。”

尉冲恭点头，拿着块脏兮兮的布抆着手，把二人送出铁铺外，罗士信便搭着吕仲明肩膀，带他回家去。临走时吕仲明仍忍不住回头，朝尉冲恭作了个口型，笑笑。尉冲恭便会意点头，知道吕仲明的意思是，有空会来找他。

小雪漫天飞扬，罗士信走在吕仲明身前，吕仲明低着头，顶着小雪慢慢地走。

“在想那黑炭头？”罗士信问道。

“不。”吕仲明笑道︰“一时间，想到许多事。”

罗士信又是一扬眉毛，吕仲明便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凡人之力何其渺小？一生不过百年光阴，乱世烽火中，常常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主宰自己的未来，但大家还是这么努力地活着。”

“所以呢？”罗士信道。

吕仲明摇头，笑笑，说︰“尉冲恭不是坏人，他挺认真的。”

罗士信漫不经心地唔了声，吕仲明便将二人所谈那番话，朝罗士信说了，罗士信随口道︰“是条汉子，但我不喜欢他。”

吕仲明愕然道︰“为什么？”

罗士信︰“脸黑。”

吕仲明︰“……”

当天回了家，秦琼也没多问，三人便照常那么过，吕仲明从尉冲恭处回来后，仿佛被他一言点醒般，开始逐渐明白到凡人的世界，凡人的生活。从前他都是以一个仙人的角度去看待活在这个年代里的这些人，也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然而自从认识了尉冲恭后，他才现，自己还有太多的东西要学，要去了解。

翌日清晨，雪停了。

尉冲恭拿了钱，关上铁铺大门出来，朝市集上走，一伙儿突厥人从市集上过，大声嚷嚷着什么。尉冲恭正在买集市上的蜜饯，听到几句突厥话后便上了心，将蜜饯揣在怀里，转头一看，跟着过去。

几名突厥人进了一条小巷，尉冲恭跟了进去。

城东，吕仲明的家门口挂了俩牛皮灯笼，左边是个罗字，右边是个秦字。

日上三竿，吕仲明刚出来，罗士信便道︰“吃饭。”

桌上一碗清粥，还有酱牛肉与各色小菜，吕仲明本想起早些，出去找尉冲恭玩，然而罗士信却比他起得更早。

吕仲明吃过早饭，趴在桌上，百无聊赖。

“我出去走走。”吕仲明道。

“有什么好走的？下雪天，别出去。”罗士信道。

吕仲明道︰“让我去——”

罗士信怒道︰“靴子弄脏了，我不帮你洗靴子。”

吕仲明道︰“我自己洗。”

罗士信︰“衣服也自己洗？饭也自己做，再在外面野，不做饭给你吃了。”

吕仲明︰“……”

从离开荥阳后，一路上吕仲明都是秦琼罗士信二人在照顾，吕仲明根本就不会洗衣服，换洗衣物，都是罗士信每天在院子里，用个木桶，拿个搓衣板搓。吃饭也是秦琼去买菜，自己再在家里做饭吃。

天寒地冻的，要让吕仲明自己洗衣服刷碗，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了！

罗士信︰“洗澡水也自己烧。”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吕仲明，吕仲明只得苦大仇深地看着二人，罗士信道︰“我就不明白了，你老去找那黑炭做什么？别人不做生意？”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尉冲恭︰“仲明在家吗？”

吕仲明的表情，一副“看，他不做生意”的样子，罗士信当真是拿他没办法了，却认真看着吕仲明，手指一点他，又指后院，示意他滚进去。

吕仲明现出哀求的表情。

尉冲恭又问︰“仲明？”

罗士信一脸严肃，吕仲明只得乖乖起身，走到后院的屏风里，从缝内朝外张望，心想说不定秦琼有话，想问尉冲恭。

孰料罗士信却打开门，没让尉冲恭进来，漠然道︰“他出去了。”

尉冲恭朝里面看，秦琼在厅内说︰“明天再来罢。”

尉冲恭看看秦琼，又看罗士信，笑着问︰“你是仲明的哥哥？你俩挺像。”

罗士信︰“？”

像？吕仲明莫名其妙，哪里像了？我和罗士信像吗？

“套近乎也没有用。”罗士信打量尉冲恭，一副生人勿近你敢摸一下老子就动手把你的shi揍出来的表情，随口道︰“出去等罢。”

尉冲恭脾气也是好，莞尔一笑，朝罗士信拱手，退后几步，罗士信便关上了门，上了门闩。

还好还好，罗士信关门那一下不是用摔的，已经很客气了。

吕仲明从屏风后走出来，罗士信问秦琼︰“我跟小二愣子长得很像么？”

“小二愣子是说我吗！”吕仲明登时悲壮地吼道。罗士信一不小心把平日里与秦琼给吕仲明起的外号说出口了，两人登时道︰“嘘……”示意他尉冲恭还在外面，小心被听见

吕仲明︰“………………”

吕仲明道︰“我很二么？”

“没有啊。”秦琼道︰“谁说你二了？我帮你揍他。”

吕仲明总觉得自己又被调戏了，一脸愤怒，罗士信却不羁一笑，大大咧咧搂着吕仲明，朝秦琼道︰“叔宝，你觉得我俩像么？”

“一样的二。”秦琼道︰“我读书去了。”

尉冲恭多半还在外面等着，秦琼便拿着本书，吊儿郎当地坐在楼梯上看，罗士信则手里玩着一把小刀，自斟自饮地喝酒。

吕仲明就像只不高兴的斗鸡，现在看谁都不顺眼，罗士信又一本正经地问吕仲明，说︰“仲明，你觉得咱俩像？”

吕仲明看了罗士信一会，说︰“你像我爹。”

罗士信道︰“乖儿子，听话。”

吕仲明彻底无语，探头探脑地看外头，罗士信抬眼瞥他，吕仲明便也瞪着他，打量罗士信，忽然现这家伙确实和自己老爸有点像……不是长得像，而是一副老子说什么，你就得给我照着做什么的神态，像极了。

想当年在金鳌岛上时，自己总是不耐烦吕布，然而离开了他身边以后，却想他想得要死。哎……老爸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吕仲明想了一会，开始用对付自己爹的那一套对付罗士信，先是旁侧敲击一下，打探军情，看看罗士信和老爸的逻辑是否相似，便问道︰“为什么不让我和尉冲玩。”

罗士信︰“不为什么。老子看他不顺眼。”

果然是这样，连回答都一模一样的！吕仲明心里窃喜，说︰“让我去吧，我保证很快回来。”

罗士信道︰“不行。”

吕仲明︰“我开着门，你看着，我们说，不过十句。”

罗士信︰“不行。”

吕仲明︰“五句？三句？绝交也得给人个交代罢，我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找我，行了吧。”

罗士信简直是拿吕仲明没办法，颇有点不耐烦道︰“有什么好说的？”

吕仲明知道成交了，便起身去开门，罗士信道︰“我点头了吗？”

吕仲明知道继续开门，罗士信肯定不会揍自己，便磨磨蹭蹭，把门开了。然而外面尉冲恭已经走了。

秦琼︰“你是不是总是拿这一套对付你爹？”

吕仲明嘿嘿笑，被看出来了，又觉得尉冲恭挺可怜的，不知道哪儿惹了罗士信，秦琼都没说什么，罗士信却有点排斥尉冲恭。

“你罗大哥怕你被人骗了。”秦琼笑道。

吕仲明道︰“他不会的。”

“鲜卑骗子多。”罗士信冷冷道︰“你不知道，外头也危险，你忘了，杨广还在通缉咱们呢。那炭头盯着你看，那眼神，一副想把你吃了的样子，跟他混一处做什么？”

吕仲明知道罗士信疼他，但又实在头疼，要怎么跟他解释，尉冲恭不是坏人，奈何罗士信脑子里塞满了刨花，说也不听，便百无聊赖，回后院去。

罗士信︰“又去哪？”

吕仲明︰“睡午觉——”

罗士信便不管他了，回到后院时，忽见一人骑在墙上，朝他吹了声口哨，正是尉冲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