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残阳如血,晚风清寒。
朱鹄脊背挺直,控马慢慢走入山林中。
鸟雀在树丛中鸣叫,清冷夜色渐渐浮上来。
半个时辰后,朱鹄在马背上回头。
四野寂静沉默,天边几点寒星。早就看不到李昭的身影了。
大王让他们离开,他要回长安,代替李曦赴死。大王还这么年轻,幼时在宫中战战兢兢长大,十多岁就帮着李曦处理政事,批改奏折,又处心积虑为李曦除去奸宦,即使后来被李曦所害,依然不改初衷,得知李曦逃亡,毅然北上相救……
如此种种,李曦还是不珍惜大王的牺牲,将一切视作理所当然。
朱鹄眼神冰冷,扭过头,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
清脆的摩抆声响惊醒前方的李曦,他愕然回头,瞥见朱鹄杀气腾腾、血红的双眸,毛骨悚然。
「你这阉奴,竟要杀我!」
喊出这一声后,李曦蓦地变色,「是李昭,是他想杀我,对不对?」
什么放他离开,都是骗他的!
朱鹄冷笑。
其他亲随见状,大惊,出声呵斥:「朱鹄,你忘了大王的命令吗?大王嘱咐你我保护圣人,快收了匕首!」
朱鹄不为所动,冷冷地道:「我出身卑贱,为大王所救,我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王!」
他一身戾气,手中匕首在夜色中折射出一道道寒光。
死亡的气息越来越近,李曦瑟瑟发抖,大骂:「你们都想杀我!都想杀我!李昭根本没打算放过我!」
从他当上皇帝开始,每个人都想杀他,根本没有人真心对他,没有人!
李曦哆嗦着抓紧缰绳,狠狠踢一下马腹,慌不择路地往林中冲去。
「公子!」
亲随们没料到会出这样的变故,一时呆住,一半人前去追李曦,另一半人围在朱鹄面前,想劝他冷静下来。
「大王说不定还没走远呢……」
「就算大王此刻在我面前,我也要杀了他。」朱鹄冷声道,「只有杀了他,大王才能活着。」
听了这话,亲随们一愣,彼此对视一眼。
对於李昭宁死也要保护李曦这件事,老实说,他们都无法理解。
李曦已经不止一次背叛李昭,他甚至常常取笑李昭还把幼时那点可笑幼稚的兄弟情义当回事。而且在离开长安以后,李曦早已经忘却帝王身份,他多疑古怪,自暴自弃,不顾自己亲生母亲和胞妹的死活,每天用酒色麻痹自己,听到一点动静就吓得要抱头逃窜,脱险后又立刻变一张嘴脸。
别说李曦身上没有君王气度,他连世家郎君最基本的涵养和自尊都丢掉了。
当初在蜀地被梓州刺史控制时,为了保命,李曦卑躬屈膝,称梓州刺史为「大将军」,被梓州刺史当着其他人的面讽刺调笑,只作听不懂的模样,和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
那时还有几位忠心的大臣跟在李曦身边,后来陪他一起去成都府,见他入成都府后第一件事竟然是让杨昌帮他搜寻美人,彻底心灰意冷。等长公主平定蜀地后,那几个大臣随她一起回长安了。
亲随们不想救李曦,但是李昭拼死也要救,他们只能跟随。
他们知道,大王要代替李曦赴死。
有什么办法能救大王?
没有。
除非……李曦死了。
朱鹄握着匕首,一字字道:「李曦不死,大王就不能活。」
他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对李曦的鄙夷,让李昭以为他会和在宫中时那样忠心於李曦,他一直等待着这一刻。
就算不能亲手杀了李曦,他也要把李曦逼上绝路!
亲随们沉默了很久,纷纷拔出佩刀,面对着朱鹄,「朱鹄,大王命我们保护公子,我们不能违逆大王!」
朱鹄望着李曦逃走的方向,目光坚定。
「没人能拦得住我……除非你们杀了我。」
他曾被李曦蒙骗,南下江州绑走九宁。他对不起李昭,亦对不起九宁。
这两个人都原谅他了。
但他没法原谅自己。
他要杀了李曦。
大王如果知道,一定会对他失望透顶吧?
朱鹄淡淡一笑。他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即使粉身碎骨,即使被大王憎恨,他也要杀了李曦,他不会后悔——只要大王能活着。
亲随们交换了一个犹豫的眼神。
不等他们商量出什么来,朱鹄一声轻斥,催马朝着李曦逃走的方向追去。
亲随们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只能拍马追上。
马蹄声惊起林中鸟雀,拍翅声此起彼伏。
远处山头上,几名穿黑衣的兵士骑着黑马,走到大道上。
为首的兵士看了看天上的星星,道:「他们往东边去了。怀朗猜得不错,朱鹄果然早就有杀李曦之心。」
李曦破罐子破摔,身边早就没有几个忠心的随从跟随,李昭的人早就对他不满,失去保护的他,活不了多久。
为首的兵士回头吩咐其他人,「你们五个跟上去,不要靠得太近,也不能跟丢了,切记,不到不得已,你们不要亲自动手。其他人追上怀朗,告诉他,李曦受惊之后,果然往东跑了。」
其他兵士应喏,调转方向,追上怀朗,告知他朱鹄把李曦吓往河东去了。
怀朗安顿好李昭,连夜写了一封密信,连同李昭写下的那篇檄文和那几个螺钿匣子,派人一并送去周嘉行案头。
三天后,周嘉行看到那篇李昭亲笔所写的檄文。
他只淡淡扫一眼匣子里的东西,沉吟了片刻,随手盖上匣子,命人送去九宁那儿,「请长公主过目。」
随从应喏。
等匣子送到九甯跟前时,她正和雪庭商量事情,几只匣子都是合着的,唯有诏书摊开着,她认得李昭的笔迹,看到诏书,有些诧异,拿起细看。
「雍王人在哪儿?」
随从躬身答:「雍王在回京途中,怀朗和多弟将护送雍王回京。」
九宁想了想,收起诏书,和雪庭辞别,过来找周嘉行。
「二哥。」她走进大帐,「留下李昭,你是不是很为难?」
周嘉行坐在书案前写着什么,听到她说话,手里的动作停了停,摇摇头,继续书写。
九宁走到他身后,扫一眼他写的东西,微微蹙眉,「要削减寺庙数量?」
周嘉行嗯了一声。
乱世之中,众生皆苦,老百姓只能从宗教中寻求寄托。佛教兴盛,单单是淮南一片,寺庙就有几千座。平均算下来,每个州就有三百多寺庙。寺庙不必交税,还占据大量耕地,藏匿人口,占有劳力,大量占用铜器铸造佛像。官府缺钱,必须控制寺庙规模,不能纵容寺庙继续圈占耕地。
但是削减寺庙、改革度牒制度肯定会招来駡名。
这是一件不讨好的事。
九甯记得周嘉行目前并不缺钱,他控制商路,每天光是收「过路钱」就够他招兵买马的了。
她挨着周嘉行坐下,看他写改革度牒的内容,「怎么想到要写这个?」
周嘉行低头书写,缓缓道:「各州查清田亩,均定田租,发现寺庙占去的耕地数量很大,世家圈占的耕地已经被勒令归还,寺庙的还没收回,现在不遏制他们的规模,以后更难清理。」
老百姓要吃饱肚子,那就得要地,要有人耕种,而朝廷需要税收。寺庙私自圈占耕地,占有大量劳动力,但不交税,损伤了官府和民众利益,必须加以控制。
这事朝里的大臣隐晦地提起过,但没人敢公开谈论此事,因为大部分都信佛,不想揽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而且他们担心此举是对神佛的不敬,怕遭到报复。
九甯靠着周嘉行的胳膊看绢帛上的内容,看了一会儿,嘴角轻翘,指着其中几句问:「怎么连这个也禁?」
周嘉行写的是一份初稿,列出由寺庙私自发放度牒的危害,然后一一写下解决之法。
比如对於寺庙私自容留生人入寺修行、强占劳动力一事,他认为应该禁止,以后寺庙发放度牒,必须经过官府承认。也就是说,谁想要出家,必须从官府那里拿到证明文书,否则就是「野和尚」,官府不承认,寺庙也不许收留。每月派人去寺庙检查,抓到一个,强迫还俗,或是罚钱。
这些也就罢了,以前也有人做过,周嘉行还写了一条:不许僧人在市井间表演。
确实有很多假和尚假托佛法在市井间招摇撞骗,不过官府一般不会管。
周嘉行继续按着思路书写,回答说:「我以前见过僧人哄骗无知百姓,用火烧身、从油锅中取钱、斩掉手足之类的,都是障眼法,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会上当。」
即使官府的人一遍又一遍向民众解释这些只是戏法,但老百姓却对那些假僧人深信不疑,被骗者无数。
九宁笑问:「二哥怎么知道是假的?」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轻描淡写道:「我以前碰到过。」
九宁看着他的侧脸,出了一会儿神。
他以前在市井长大,不过他很少提起那时候吃了什么苦头。她只零星知道一些,他说的以前碰到过,很可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感觉到她在发怔,周嘉行抬起头,看她一眼。
九宁回过神,继续看他写的东西,问:「怎么不以我的名义颁布?」
周嘉行垂下眼帘,「这样的事,我来就好。」
她是广受敬爱的长公主,用不着为这种招人恨的事为难,由他处理就行。
他出身低微,并不在乎名声。
九宁道:「等大臣通过这份折子,肯定会有很多人骂你。」
周嘉行一笑,浑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骂我的人向来不少。」
兵荒马乱时节,兵强马壮就能雄踞一方,但说到底还是要治理好民政才能稳定人心。
不管是之前的均定田租还是以后的推动佛教改革,都可能触动各方利益,骂他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那又如何呢?
他要的不是好名声,而是统一中原,平息战乱,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九宁凑到书案前,翻看其他文书。
有关於治理黄河水患的、重新恢复铸钱的、改革商业税的、制定新的刑法典的、改革税收的……
她看了一会儿,看得头疼。
难怪他整夜整夜不休息,每天要操心这么多事,一天十二个时辰哪里够用呀!
正自感叹,帐外传来马蹄声,阿山和其他部将满头是汗,掀帘入帐:「郎主!前方发现河东军!」
众人脸色惨白,神情惶然。
李元宗一直没有动静,不是病了,而是故意装病麻痹周嘉行,他早已经派心腹率领大军等在他们回长安的路上!
部将的声音像是在发抖:「此次率军的是李司空帐下一员猛将樊进,他率领的是河东军的一支精锐骑兵,加上步卒,恐有五万之众!」
气氛瞬间变得压抑沉重。
九宁也不由得脊背发凉,想要站起来,双腿发软。
手背忽然一暖。
周嘉行握住她的手,声音沙哑:「无事,我留下应战,你先回长安。」
他扶起她,眼神示意阿山送她回营帐。
部将们都在,个个神色焦急,显然等着和他商量怎么出兵,九宁不想耽误他的正事,答应一声,飞快握住周嘉行的手,看着他浅色的双眸,道:「二哥,诸事小心,我在长安等你。」
周嘉行嘴角轻轻扬起,朝她一笑,浅色眸子里并没有一丝恐慌或是惧怕,「不必担心。」
他早就做好战斗的准备。
九宁转身出了营帐。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帐帘后,周嘉行立刻敛起笑容。
他知道李元宗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也提前做了准备。不过没有料到对方会派出精锐骑兵,樊进一直镇守太原,守护李元宗起家的根基,从未离开太原府一步。
部将上前,和他汇报讯报。
目前他们只发现樊进的骑兵,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埋伏。
商量了一会儿,阿山返回大帐。
周嘉行点点阿山,「你带上五千轻骑,和长公主的部曲汇合,护送长公主回长安。」
阿山应喏。
陈茅皱眉道:「如此一来,郎主身边只剩万余人……」
周嘉行面色如水,「事有轻重缓急。」
陈茅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没有出声。
现在最重要的确实是长公主的安危,如果长公主被河东军抢走又或者是长公主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最高兴的人肯定是李元宗。
来不及多说什么,骑兵探马驰出营地,离弦的箭一般,快如闪电,往不同方向疾驰而去。
九宁回到自己的营帐。
雪庭已经知道十万河东军朝他们过来了,匆匆收拾行囊,提醒九宁:「先回长安,其他的不要多管。」
她胡乱应下。
半个时辰后,她骑在马背上,回望大营的方向。
寒风萧瑟,数千营帐如泼墨一般洒满整座芳草萋萋的平原,从天际处一直连绵至山脚下,旌旗猎猎飞扬,气氛肃杀。
周嘉行百战百胜,肯定能平安无事。
她必须今早赶回长安,稳定长安局势,以免其他人从背后偷袭周嘉行。
九宁收回视线,拨转马头,朝着长安方向,飞驰而去。
……
大营中军大帐内,周嘉行和部将们商议完,留下一人,问:「除了发现河东军以外,还有什么事?」
这人是他的亲兵,刚才和阿山一起进帐汇报事情,之后便留了下来,一言不发,神色古怪。
听周嘉行问起,亲兵跪地,不敢抬头,道:「郎主,十天前江州周家三郎攻打洪州,如今洪州已经被他占据。」
周嘉行拿起自己的佩刀,没出声。
他已经撤走围困江州的军队。周嘉暄不敢惊动他,没有往东、往西或者往北扩展势力,而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蚕食南边州县。洪州被他占了。
亲兵接着道:「周嘉暄攻打洪州时,战场上出现猛火油……据洪州的渔民说,那火烧了一天一夜才熄。」
火油用在战场上并不稀奇,但契丹和河东李承业都只把火油当成火来使用,没有加以炼制,真正研制火油、让火油能够派上更大用场的是鄂州兵。
有人泄露了猛火油的炼制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