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2 / 2)

阿山明白他的意思,忙道:「属下知道放在哪里!」

他们之前住的地方很僻静,好险并没被大火殃及到。火势实在太大,浓烟呛人,附近几座宅邸全部人去楼空,留守的打杂仆从也不知踪影。

阿山喊了一遍,没找到负责看守屋子的杂役,暗骂了一句,噔噔噔噔跑进房,领着周嘉行往里走,找到九甯藏东西的那口大箱子。

「就在这里!」

周嘉行眼睫低垂,神情冷峻,俯身打开箱子。

「呱呱呱呱……」

「嘎嘎嘎嘎!」

众人震骇,齐齐呆住。

箱子打开……里面没有什么精心准备的生辰礼,也没有衣物被褥,而是——两只忽然受惊、拍打着翅膀满屋到处乱窜乱飞的雄鸡。

怀朗:……

阿山:……

其他人:……

一只雄鸡:咯哒咯哒!

另一只雄鸡:喔喔喔喔!

没有人说话,屋里只有两只雄鸡一声比一声高昂的鸣叫。

怀朗目瞪口呆了半晌,猛地回过神,「鄌……」

他朝周嘉行看去。

周嘉行站在箱子前,一动不动,头上、肩上、斗篷上落满雄鸡的羽毛……还有几点很可疑的痕迹……头冠被刚才猛然窜出来的雄鸡给踢歪了,簪子露出半截,几缕卷发垂散下来,贴在颊边。

总之,从未有过的狼狈。

怀朗立刻噤声,假装没看见。

阿山没他这份敏锐的眼力见,哇哇大叫起来:「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九娘放了个皮革囊进去……怎么跳出来两只鸡?她想吃烧鸡?」

「鄌主!」

他一脸莫名,挠挠脑袋,跳到周嘉行身边,狗腿地伸手帮他拍落那些杂乱的鸡毛。

周嘉行回过神,挥开他的手。

阿山想起自家鄌主最讨厌鸡啊鸟啊的了,忙给其他人使眼色,跳起来抓鸡。

两只雄鸡刚从箱子里放出来,都很精神,趾高气扬,神气活现,振翅飞来飞去。

一只边嘎嘎乱叫边用尖利的喙啄向每一个挡住它去路的人,另一只飞到高处,站在柜顶上,昂起脖子,对着窗外红彤彤的火光,高傲地摇摇脑袋,开始打鸣。

十几个亲随,个个身怀武艺,追在两只雄鸡屁股后面满屋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撞得头晕眼花,最后还是没抓到鸡。

别说抓鸡,连鸡大腿都没碰到!

一阵鸡飞狗跳。

屋中砰砰砰砰响个不停,满天鸡毛、鸡屎乱飞。

惨不忍睹。

怀朗赶紧捂鼻,见周嘉行一反常态,突然呆立在箱子前发愣,心里纳闷不已。

「鄌主,先出去再说。」

周嘉行动了一下,仿佛骤然从梦中惊醒,双眼蓦地睁大,霍然转身,往楼下跑去。

怀朗疑惑地紧跟着他,来到空无一人的庭院。

树下的雪狮子还在。

雪地干干净净,脚印早就被新雪盖住了,系在两只雪狮子中间的丝绦上落满了雪,结成僵硬的冰淩,风吹不动。

一切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周嘉行走过去,脚步有些乱,长靴踩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拂开雪狮子上新落的那层薄薄的新雪,手指微颤。

雪狮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动了手脚,蜷曲的鬃毛被捏成一个个疙瘩形状,嘴巴歪了,眼睛鼓出,还多了一脸胡子,一下子从威风凛凛的雄狮变成一只滑稽的大猫……

「呃……」怀朗无语了片刻,反应过来,呼吸陡然加快,「鄌主……九娘回来过?」

谁敢动鄌主堆的雪狮子?还故意在箱子里藏两只鸡?

只有九宁敢这么干。

也只有九宁会这么干。

「是啊,她回来过。」

周嘉行凝眸望着雪狮子,眸光越来越暗沉。

「啪嗒啪嗒」,杂乱的脚步声朝他们靠近,阿山几人披头散发,抱着两只不停挣扎的雄鸡,追了过来。

「哈哈,鄌主,我们抓住鸡了!是……」

他们憨笑着走近,话还没说完,周嘉行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们,转身又返回楼中。

阿山挠挠头皮,把手里的鸡提起来,给怀朗看,问:「鄌主怎么了?」

怀朗一巴掌推开阿山,深深看几眼两只活蹦乱跳的雄鸡,叹了口气。

这两只鸡那么生龙活虎,放进箱子的时间肯定不长。

宅子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手,九宁怎么做才能瞒过众人把雄鸡藏进箱子里?

只有趁他们不在的时候。

也就是说,昨晚他们刚出城,九宁就一个人跑回来了。

前后顶多只隔了半个时辰,说不定他们在路上碰到过,只不过一个往南进坊,一个往西出坊,就这么抆肩而过。

九宁不知道契丹军提前发动进攻,从宫中出来后,径直回宅子等周嘉行。没看到人,可能以为周嘉行只是暂时外出,马上就会回来,瞒过留守的杂役,一直待在这里等他,还安排下恶作剧。直到外面乱起来,所有人都逃了,隔壁走水,大火烧毁半座里坊,到处是滚滚浓烟,地痞闲汉趁机劫掠平民,她找不到周嘉行,一个人害怕,只能离开。

宫里宫外,曲江池,崇仁坊,慈恩寺……

鄌主找遍九宁可能去的地方,甚至怀疑她直接回江州,派人去城门找,却从来没有想过,九宁哪里都没去,她直接回来找他了!

怀朗可以想像得到,九宁等得无聊,躲在房里使坏时,嘴角一定翘得高高的,梨涡轻皱,满脸得意。

他摇头叹息,示意阿山几人在楼下等着,上楼,推开周嘉行的书房门。

窗户开着,书案上堆满散落的纸张,周嘉行站在书案前,手按在其中一张纸上。

纸上龙飞凤舞写满几排大字,分别是苏晏和周嘉行几个字,旁边画了两只张牙舞爪、邪里邪气的乌龟。

自然是九宁的笔迹。

周嘉行拢好纸张,攥成一团,指节发白。

「你和她很合得来。」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冷声道,「怀朗,你说,她为什么回来?」

她刚刚得知自己的身世,知道他就是间接害她不得不离开江州的东道节度使,雪庭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守护她,她很信任雪庭……

为什么瞒着雪庭回头来找他?

她分明知道他骗了她。

他猜测了很多种可能,只要是她可能会去找的人和躲藏的地方,全仔细找过。

甚至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宋淮南和乔南韶那边,他都走了一趟。

宋淮南莫名其妙。

乔南韶急着撇清关系,赌咒发誓说他已经几年没见着九宁。

周嘉行唯独没有想到,九宁哪里也没去,谁都没有找,她几乎没有犹豫,没有耽搁,弄明白自己的身世后,立刻回头来找他。

就像他们北上时约定好的。

这不可能。

但这真的发生了。

他根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也不相信会有这种可能,所以没有安排人过来查探。

就因为他的这一点怀疑,生生和她错过了。

她等了整整一夜,从天黑等到天亮。

书案前有新的蜡油,烫坏了一角,肯定是她留下的,她习惯让人服侍,不会注意到这些。

趴在书案前写写画画时,她心里在想什么?

想怎么质问他?

还是盘算怎么逼他认错?

周嘉行缓缓闭上眼睛。

那种莫名焦躁的感觉再度烧得滚沸,一点点吞噬他的理智。

怀朗张了张嘴,仔细斟酌了一下,慢慢道:「鄌主……我和九娘来往不多,不过我猜,她是回来找您的。您……发现您瞒着她,她回来找您,想听您亲口解释清楚缘由,而不是带着误会和您分开。」

「误会?」

周嘉行嘴角轻轻一扯。

「你知道这不是误会,她也知道。」

怀朗轻声道:「就算不是误会……九娘也要和您面对面说清楚,而不是从其他人的转述去猜您在想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

「鄌主,其实您用不着瞒着九娘,她真心把您当哥哥看待,就算知道您是鄂州节度使,她也不会恨您……她性子好,顶多气一阵就好了。」

周嘉行似笑非笑,重复了一句:「性子好?」

是啊,她性子真的好,虽然看起来娇气得很。

怀朗不知道这一句哪里出了错,一时哽住,没敢接着往下说。

鄌主面对九甯时格外的耐心和宽容,也格外的古怪。他明明早就知道九宁身世存疑,却不自己说出来,等周家人逼九甯离开时才出手……

像等着猎物落入陷阱的猎人,让人心里毛毛的。

怀朗知道鄌主不是那种哄骗小娘子取乐的浪荡公子,还是克制不住会这么想。

不过几个眨眼,周嘉行已经冷静下来,霍然转身,「她在这里等了一夜,走得不远。从这里往外找,务必在天亮之前找到她。」

其他的都不重要,先把人找回来。

既然她自己回来了,那他更不能放手。

阿山老老实实地抱着雄鸡在楼下等,见两人下楼,凑上前问:「鄌主,这两只鸡怎么料理?」

周嘉行没搭理那两只大公鸡,也没搭理他。

怀朗恨不能捂住他的嘴,推开他,不耐烦地小声道:「好好养着!」

「喔……」

阿山把鸡交给其他人,追上周嘉行。

怀朗很快找到一个在宅子附近游荡、鬼鬼祟祟的闲汉,厉声喝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年纪轻轻、十几岁的小娘子从这里出去?」

阿山在一旁狠踹闲汉两脚,补充道:「生得特别漂亮的,一笑有一对梨涡!」

闲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回想了一阵,道:「漂亮的小娘子都被抢走了……」

阿山虎目圆瞪,一拳砸向闲汉,把人砸得哎呦直叫唤:「竟然敢抢走九娘,活得不耐烦了!」

闲汉直讨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不是小的抢的啊!小的只是趁着夜深人静做点偷鸡摸狗的事,绝不敢抢人……抢人的是一伙乱兵,钱帛他们要抢,马匹壮牛他们也抢,看到貌美的娘子,他们照抢不误……小的记起来了!今早有两个穿金戴银的小娘子从这宅子里出来,刚好几个老兵奴经过,上去调戏她们,把人抢走了……」

阿山听得怒火直冒,吼道:「他们去哪儿了?」

「小的、小的记不清了……」

阿山暴怒,又是一拳头:「给我好好想!」

闲汉满地打滚:「往西、西边去了!」

阿山立刻回禀给周嘉行知道。

怀朗在一旁道:「西边几坊大多住的是胡人,那些乱兵八成是他们的私兵。」

仗还没打呢!金吾卫、禁军和神策军再没有章法,也不会纵容士兵在这种时候朝普通百姓下手,只有豪富人家的私兵这么没顾忌。

又或者,是契丹人故意安排用来扰乱民心的细作。

如果是前一种,倒没什么,长安的胡人大多认识鄌主,东西商道掌握在鄌主手中,经商的他们必须每年定期向鄌主缴纳一笔丰厚的酬金。鄌主找他们要人,他们绝不敢有二话。

如果是后一种,那就糟了。

怀朗脸色微变,偷偷觑一眼周嘉行,没敢说出这种猜测。

周嘉行却比他更早想到这种可能,脸色阴沉如水,翻身上马,一一吩咐,「怀朗带人去袄祠找他们的萨宝,阿山留下。」

每一刻都是煎熬,他没法坐着等消息,亲自带人沿路追过去。

阿山几人忙应下。

几声清斥,骏马撒开四蹄,踏过雪地,跑出巷子。

阿山想起那两只鸡,回房叮嘱其他人:「看好了,怎么说也是九娘给鄌主准备的生辰礼……」

两只大肥公鸡,虽然不好吃,至少也能炖一大锅汤。

几个手下叫苦不迭,两只公鸡没事儿就扯着脖子打鸣,真的太吵了,他们担心九娘的安危,没心情养鸡!

还不如被分派去救火。垂头丧气了一阵,门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鄌主回来了?」

阿山出门迎接。

马蹄声由远及近。

是匹健壮白马,肌肉线条流畅,奔跑时,马背在火光映照中仿佛发出黯淡的银光。

马上骑手身形清瘦,穿一袭天缥色团窠对鹿纹窄袖蜀锦袍,头戴玄色锦缎风帽,腰束革带,脚踏长靴,乌发雪肤,唇红齿白。冲天大火照亮半边天空,猩红火光笼在她姣好的脸孔上,绿鬓朱颜,好似画中人。

虽是男装打扮,但这样的美貌,必然是个女子。

马蹄脆响声中,一人一骑飞驰至大门前,紧勒缰绳,摘下风帽,长腿一扫,翻身下马,手中长鞭一甩,动作利落潇洒。

看到阿山,她啧了一声,秀眉微蹙,仿佛有一肚子火气:「总算回来了!」

阿山瞠目结舌。

其他亲随也呆若木鸡。

足足待了好半天后,阿山扯开嗓子尖叫,声音比他嫌弃的那两只大公鸡还要尖锐刺耳。

「鄌主,九娘回来了!」

九宁都快走到门口了,听到他扯着公鸭嗓子嘶吼,收回脚,手中鞭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手心,扭头问:「他不在?」

阿山嘴唇直抖,激动得快哭出来了:找了这么久,人人都成了炮仗,一点就爆,鄌主尤其不能惹,原以为九娘被歹人抢走了,没想到她还好好的,就这么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什么天上掉馅饼,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一座金菩萨啊!

阿山语无伦次,不停催促其他人:「快!快!鄌主!告诉!去告诉鄌主!」

几匹快马冲了出去。

九宁眼珠一转,「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找了你一天一夜!」阿山伸手去抓住九宁的袖子,生怕一个眨眼人又不见了,「鄌主快急疯了!」

「急疯了?」九宁眨眨眼睛,看一眼远处几丈高的大火,「他去哪儿了?」

「鄌主以为你被抓走了……」

阿山揪着九宁不放,絮絮叨叨说完这两天发生的事,最后道:「你再不回来,鄌主可能真的要疯,怀朗这两天一滴酒不敢沾!长安可能保不住……谢天谢地,你没事!」

九宁没说话,静静听阿山滔滔不绝讲完,一挥衣袖,扫开他脏兮兮的手。

阿山嘿嘿一笑,「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你去哪儿了?你这两天都在附近?刚刚我们过来,你们怎么不在……」

他一问起来就没完,九宁被吵得头疼,转身几步走下石阶,跨鞍上马,拍拍马脖子。

「我不等了。」

阿山大叫一声,飞跑到她跟前,没敢碰她,张开双臂一把抱住白马脖子,「你不能走!得等鄌主回来!」

好不容易找到她,真叫她就这么走了,万一路上出什么意外又错过了,不用鄌主责罚,他自己找个地方了结去吧!

其他随从也都跑出屋,挡住路口,「不能走!不能走!」

九宁嘴角抽了一下。

她只是想节约时间而已,又不是一走了之。

一帮人高马大的青年,无赖似的吵吵嚷嚷,正闹得不可开交,耳畔忽然飘来如雷的马蹄声。

一声一声,急促,有力,像在心头踏响,震得人头皮发麻。

九宁真的头皮发麻了。

因为她一回头,对上了一双赤红的眼睛。

火光摇曳,不远处的里坊烧得劈里啪啦响,夜色中的那双眼睛,比熊熊燃烧的大火还要吓人。

刚才有人追过去报信,周嘉行接到消息,立刻掉头赶回来。

他的马跑得很快,主人又不停甩鞭,马儿奋力狂奔,如流星赶月,风吹电闪。

漫天飘扬着被溅起的飞雪,才几个眨眼间,黑马已经驮着盛怒的主人驰到近前。

九宁心口怦怦直跳——这是被吓的。

周嘉行扬鞭、勒马、下马、把手里的鞭绳抛给随从,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那双阴鸷的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抱着白马不放的阿山几人后背一阵阵恶寒,也被周嘉行这种诡异的盛怒给吓着了,呆呆地松开手。

九甯没来由觉得心虚。

很多时候,面对周嘉行时,她会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可能因为接近他时目的不单纯,这种感觉伴随了她很久。

下意识心虚了一会儿后,九宁摇摇头,重新抖擞精神。

明明骗她的是周嘉行,她心虚什么?

「你……」

她轻哼了一声,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周嘉行蓦地抬手,抱她下马。

九宁挣了一下,周嘉行抱得更紧,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九宁嘴角轻翘,朝周嘉行翻了个白眼,继续挣扎。

周嘉行还是看着她,手腕突然一翻,把她扛到肩膀上。

这个姿势实在不舒服,九宁真的生气了,一个肘击:「你放我下去!」

周嘉行反应很快,扣住她双手,一言不发,扛着她回屋。

半座里坊外,大火还在猛烈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