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军医赶到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为九宁诊脉。
「哎呀,这可烧了好几天了。」军医是个大嘴巴,一边开药方,一边絮絮叨叨道,「这样了还赶路,也不怕烧熟了!」
他自以为很风趣,说完笑眯眯找其他人的目光。
帐篷里的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笑。
床榻前的多弟狠狠瞪军医一眼,偷偷打量周嘉行。
她怕周嘉行嫌弃九宁娇气多事,把她们主仆扔在这里。
周嘉行站在榻边,眉头紧紧皱着。
「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多弟忙道:「在家里……在周家的时候就病了,那天娘子出去玩,回来的时候淋了雨,当晚就开始发热。」
她特意强调那一天,因为知道九甯是和周嘉行一起出去的。
和多弟预想中的一样,周嘉行愕然抬起头,怔了很久。
有顷,他脸上掠过一丝类似於愧疚的异样神色。转身,示意军医和他一起出去,两人在帐篷外低声交谈。
周嘉行问得很仔细,军医一句句回答,保证说会好好看顾九宁,每一剂药都亲自熬煮。
连灌几碗药下去,九宁烧慢慢退了,不过人还不清醒,一直在说胡话。
军医说不碍事,她可能是累虚脱了,好好睡一觉也好。
周嘉行不想带太多人赶路,在外面忙了半天,安排好沙陀兵们的去向,只留下三十多个亲随。
这晚他们在林子边紮营,九宁还是没醒。
多弟守在帐篷里,看着军医喂九甯吃药,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夜晚让她的思绪沉淀下来,以前她很少思考,学会读书认字以后,她多了一个每晚认真思考的习惯。
她当然很感激九宁——发自真心,九宁救了她,给她足可以养活一家人的月钱,教她读书认字,她以前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东西,现在都得到了。
但是看着九甯离开周家,多弟心里又有种隐秘的快感——天之骄子也不是事事都顺心如意的,九甯那么漂亮高贵,有疼爱她的都督,呵护她的兄长,和愿意为他冒险的周嘉行……她生活奢靡,衣食住行样样讲究精美,却有这样的出身,她也有不顺遂的时候啊!
多弟为自己的幸灾乐祸感到羞耻,但又控制不住这种愉悦感。
她生来低贱,吃尽苦头,九甯天生高贵,不用付出什么就能得到许多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多弟羡慕九甯,嫉妒九宁,嫉妒到为自己感到悲哀。
人和人就是有这么大的不同,她在尘埃里打滚,九宁在云端翩跹。
所以九宁受挫,她一面继续追随九宁,为九宁奔走,一面觉得快意。
可是……当看到九甯生病时,她又是那么难受,甚至偶尔会冒出一种恨不能以身代之的想法。
「我是个小人……没法子像九娘这样以诚待人……」
多弟想,跪在脚踏上,为九宁换下半干的布巾。
帘子掀开,一股凉风吹进帐篷里,风中有草木长势旺盛的辛辣味。
周嘉行走了进来。
烛影晃动,他站在床榻前,斧凿刀刻一样的侧脸,眼眸低垂,轻轻拂开九甯脸颊边的碎发。
多弟犹豫了一会儿,躬身退出去。
她懂得趋利避害,知道不能惹恼这个人。
假如九宁醒着,一定会觉得眼前的场景很有趣。
周嘉行和多弟共处一室,两人现在的身份天差地别,会因为她生病而交谈几句,一个问她的病情,一个故意说得可怜。
九宁对帐篷里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她在做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原本属她的记忆慢慢复苏,她想起很多以前不记得的事。
帐篷外风声呜呜凄嚎,她梦见自己手里握了把短刀,鲜血正顺着短刀雪白的刀刃往下流淌。
手背能感受到热血烫人的温度。
她抬起脸,发现短刀刺在一个人的胸口上,那人身材高大,胸膛宽厚坚实,受了这么重的伤,依然稳稳地站着不动,气息也一丝不乱。
他双眼赤红,眼底布满血丝,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右脸上的刀疤此刻显得比平时更恐怖。
九宁一阵心虚。
「谁让你误杀了我的亲人……」她颤抖着道。
男人微笑,明明快要气绝身亡,笑容依旧温和,有种满不在乎、横刀立马的洒脱豪迈。
「牡丹花下死……」
男人喃喃了一句,手指抆过九宁的唇,眼神意味深长。
梦中的九宁大惊失色:等等,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她虽然没成过亲,不代表她不懂啊!
九宁愕然惊醒。
一道清冷的目光掠过来,和她对视。
九宁发了半天懵。
「醒了?」
周嘉行扶她坐起来,端起一碗温茶喂她。
九宁喉咙发干,捧着茶盏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长舒一口气。
「饿不饿?」
周嘉行手放在她额头上,轻声问。
九宁摇摇头,双手抓着被角,靠在大软枕上问:「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
周嘉行轻描淡写道。
九甯望着周嘉行的脸,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开始好奇他留胡子会是什么模样。
就好像她见过似的
她晃晃脑袋,怀疑自己是不是睡糊涂了。
眼角突然笼下一圈温和柔亮的光芒,周嘉行抬起手,问:「喜欢吗?」
他张开手,掌心里躺着一枚圆润的明珠。明珠有鸽蛋那么大,在昏黄的烛火中散发着柔和而又明亮的光线,宝气浮动流转。
这么大的明珠九宁不是没见过,不过没有一颗比这一颗漂亮,接过细看,「从哪儿来的?」
「买的。」
果然是他的回答,九宁噗嗤一声笑了,明珠还给周嘉行。
周嘉行摇摇头,「给你的。」
「给我的?」九甯捧着明珠笑,「不年不节的,我怎么好意思收这么贵重的礼物。」
周嘉行看她一眼。
「前天是你的生辰。」
九宁呆住。
许久后,她恍然回神。
是啊,前天是她的生辰……发生的事太多,她早忘了。
周嘉行竟然知道,而且记得。
她捧着明珠出了一会儿神,心里又酸又麻,还有点胀热。
一股热流涌上喉咙,她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笑,小声说:「又长大一岁。」
她直到现在也没记住周嘉行的生辰到底是哪一天。
九宁有些感慨,手心里的明珠仿佛变烫了。
几声轻响,帐篷外传来说话声。
周嘉行立刻起身出去。
来的人是怀朗,他压低声音说:「十一郎半途被人拦下了,周都督还不知道九娘在鄌主这里。」
周嘉行点头嗯一声。
「周家要乱……」怀朗声音更低了一些,「鄌主,要告诉九娘吗?」
周嘉行没有犹豫,道:「瞒着她。」
「可是周都督要和鄂州宣战了……」
周嘉行道:「那就应战。」
怀朗脸上浮起一抹骇然之色。
周嘉行瞥他一眼。
怀朗立刻低头,抱拳退下。
周嘉行转身回帐篷。
灯火摇曳,九宁已经睡着了,双手大咧咧摊在薄被外面。
周嘉行低头,掀开薄被,把她的胳膊放进去,掖好被角。
那颗明珠放在枕头边,朦胧的晕光打在她脸上,肌肤晶莹洁白。
和海商交易时看到这颗明珠,他立刻想到她,所以不惜花费数千金也要买下这颗对他没有一点用处的东西。
果然很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