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明的声音温柔和软,只这么一句,倒好似一股清澈的甘泉冲过,隐约间,苏瑾嘴里的苦味便似乎又回味出几分隐隐的酸甜来,这酸甜的苦涩又恍惚间像是自舌尖涌上了眼眶,只叫他动作一顿,便又紧紧合上了眼睛,阻下了眸中的隐隐湿润。
不成,这可太丢人了,枉他进宫十年,早已喜怒皆不形於色,如何在她面前,便竟是如此不堪?
苏瑾这么想着,握着汤匙的指尖紧紧的攥在手心,即便借着这样的痛意回过神来,却也只能低着头,声音带了几分微哑的开口道:「我幷未生气。」说罢顿了顿,才又意识到这短短一句解释太过随意,担心惠明只怕要误会,只轻轻的吸了口气,便又抬头看向了她,格外认真道:「惠明,多谢。」
惠明虽知道苏公公其实长了一双风流不羁的桃花眼,却当真从未想过,眼眶微红,似乎微微带着湿润水气的多情目这样从下瞧上来,会叫人这样的受不住,连苏公公这般素来端方冷清人做来,都叫人心中一跳。
不,应当说,正是因爲叫苏公公这般恬淡宁澈,淡泊寡欲的人看过来,才越发的叫人满心慌乱,几乎难以自持。
惠明神色一滞,生生的立在原地楞了好几息功夫,才强迫自己扭了头,慌忙的将自个方才带来的小木匣捧了来,将话头扯到了正事上去:「对,对了!我方才去了万禧宫,娘娘问起我是谁挑上来的,这个,便是贤妃娘娘叫我给公公带回的赏。」
不单单是惠明用贤妃娘娘来忘去苏公公的桃花目,苏公公听到这个话头后神色也是一正,又开口道:「贤妃娘娘?」
惠明还叫方才的心慌弄的不敢抬头,自然,也未曾发现苏公公面上的沉色,闻言只是低着头,看着自个的鞋尖应了一声,将方才贤妃娘娘问起将她调来的人,她才说出苏公公名字的事一一说明。
苏公公的目光看向那雕着花开富贵的梨花木匣,随着惠明的解释,他伸手打开木匣,拿了一颗五蝠图样的金裸子,在指尖微微转了几圈,慢慢的,手下便又渐渐用力,将它紧紧的捏在了手里。
等到惠明再抬起头来,看到了却只是满面平静的苏公公,甚至面上还带了一丝笑意一般,格外温和道:「原来如此,那多谢你了。」
苏公公虽然对着她一直斯文温和,但这一句话却又似乎格外的温柔缠隽,那双眸子也是泛着水光一般,仿佛有说不尽的缠绵悱恻,叫人忍不住的便想要陷进那不见底的多情目中。
这水一般的温润,竟叫惠明又是忍不住的一窒,她张了张嘴,原本是想要说一句不妨事,但不知爲何,说出口后却是只如气音一般低的叫人几乎都难以听见,面上也不自觉得隐隐透出了一抹嫣红之色,竟是再也瞧不着刚进门时的大方坦荡了。
察觉到自己此刻的这般表现,惠明一顿之后,也是有些懊恼的咬了咬牙,低着头暗暗的吸了一口气,又抬头重复了一句:「不碍事的,公公也太客气了!」
苏瑾闻言微微点头,眸子中的深邃情绪非但丝毫未减,甚至反而更加浓郁了几分,只叫惠明看着都移不开目光去:「是些金锣裸子罢了,你今日去要这蛋羹,想必也废了不少口舌,不如就将这些裸子拿去,日后有用时,也好省些力气。」
对着这样的苏公公,惠明不知爲什么,也忍不住的揉起了自个的衣角:「哪里,不过说几句好话罢了,怎么说也是御前的宫人,幷不费什么的。」
听了这话,除了方才的深情之外,苏瑾的面上却越发露出了几分心疼之色,声音也仿佛格外的动听:「日后,再不必如此了,若是有什么想用的,便叫六安去,她行事也老练,又宫务府出身,各处都知道她是刘太监的本家侄女,做什么都更便宜。」
惠明听着一顿,正要开口时,便听得苏公公又继续看着她,嘱咐道:「你从前都在司制局做綉女,那地方虽劳累,好在没什么麻烦,倒也清静。可你如今在干德宫里却又不同,能到御前的宫人,就没有简单的,哪怕是外头洒扫的粗使宫人都有几分倚仗,就更莫提能进殿伺候的,莫看有的面上不起眼,内里如何却是谁也说不定。你年纪轻,又向来性子单纯,分不清这背后的一层层关系,前些日子又出了白毫这么一桩事,虽不是好事,可是能叫你独善其身,倒也算因祸得福,虽说无人理会,瞧着安静了些,可只要你自个能想开,其实倒还比拉帮结派、费尽心思要来的舒坦些。」
「还有许嬷嬷。」苏公公说着顿了顿,又摸了摸自个套在里头的比甲:「你之前能想爲她做一对护膝,这很好,嬷嬷年纪大了,外头瞧着倔强执拗,内里却是个再软不过的,又有与陛下自小长大的情分,你真心待她,她看得出来,心里也都记着,自会护着你,不会叫旁人欺负小视。」
惠明直到这时也察觉到了些许不对,苏公公一向清冷寡言,如今忽的与她说出这么长一番话且罢了,只这叮咛嘱咐的样子……
怎的像是以后再也不相见了一般?
惠明想到这心下也暗暗摇了摇头,都是御前的宫人,同在干德殿里,只怕是想不见都不能,即便如此,还是开口问了一句:「公公这是怎么了?」
苏瑾闻言,停了片刻后,又对着她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来,连一双风流的桃花眼都弯成了月牙,倒是仿佛格外欢喜的模样,低声道:「无事,你年纪小,又是经我的手来的御前,怕不留意,叫旁人欺辱了去。」
这话说的,真算起来,她可是比苏公公还要大好几轮岁月了,惠明闻言,有些不好意思的分辨几句,苏公公也不反驳,只是静静看着她认真听着。
就这般,眼看着时辰不早,两人都当着值,幷不好总是在这儿闲话耽搁,惠明便主动开了口告了辞。
苏公公幷不挽留,只默默点头应下,目光却依旧格外认真的看着惠明的身影几步消失在了帘外,————————————
直到出了干德殿西侧门,送了惠明出来的元宝,才将又用帕子又重新包裹起来的金银裸子递到了她的手里。
临走前,许是看出惠明面上还有几分犹豫,元宝还带笑解释道:「姑姑莫客气了,您给师父要膳也少不得银子,倒不如就用这裸子就是,这花样是万禧宫里独一份的,宫里凡长眼的都能瞧出来,您使了这金银裸子去要膳,便宜不说,看在贤妃娘娘的名声,也再没人敢难爲的。」
惠明闻言倒是有些诧异,宫中的金银裸子左不过是些如意福禄之类的吉祥意头,一般的京中手艺,自然也都是大同小异,她倒是没想到贤妃娘娘竟是这般威风讲究,她自个宫里在裸子上作出一个五蝠的新鲜模样,满宫里便再不许见着与她一样的!
若是如此,就的确如元宝所说的一般,这般用来打点御膳房倒是当真既有用又体面,也能省下不少的口舌琐碎,故而便也点头应了下来。
不过元宝不知道的,是她也是曾经做过十几年御前掌事女官的人,知道能爬上这个品级的内官,即便不靠主子的赏,只正经月俸加上底下的常规孝敬,也不会将这几个金裸子放在心里。
因此,惠明这会儿心内在意的,自然幷不是这一小盒子赏赐,她回想着方才苏公公面上的悲凉之色,想了想,又径直问道:「我瞧着方才苏公公似乎不甚高兴一般,可是不喜旁人这般违规矩?」
「那倒不曾。」元宝闻言楞了楞,似乎犹豫了一阵方才慢慢的将之前先皇娘娘杖责宫人的事说了出来,解释道:「师父敬重先纯皇后,自然不愿旧日风气重起,只如今个这般偶尔求一趟却是不妨的,姑姑千万莫多心。」
惠明闻言恍然点头,先皇后不但是先前的中宫之主,更是苏公公的血脉相连的姑母,这般做法倒也是再正常不过。
只是这般一般,惠明却又有些纠结了起来,苏公公患有胃疾,这几个月里恐怕都喝不得膳房备下的辣汤,她原本想着隔三差五便去御膳房里送些和软的蛋羹米粥,好叫苏公公好好养养呢,如今既然是有这番缘故,她倒是反而不好去要的太过频繁。
毕竟,宫中没有不透风的事,只一两回还罢了,去的次数多了,总是会叫人知道她是爲着苏公公提的膳,叫那嘴碎的知道了,指不定就要传些苏公公是表面装模作样,三令五申,私下却自个当先不将规矩放在眼里的恶心话来。
「我原本想着叫苏公公多用些白粥之类好养养胃的。」惠明立在原地想了想,只得又说道:「既是如此,我这去药房里,与他们要些养胃的丸药,最好还能再要些炒熟碾碎的稷子粉,每早配了茯苓粉用滚水冲了,温温的用一碗也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个方子倒不是惠明自个想出来的,而是上辈子小陛下登基之后,也常常幷不愿端坐在桌前,一道道按着规矩用膳,爲了不叫小陛下饿肚子,还是太医署里琢磨之后,令御膳房这般备下膳食,小陛下才能端着一碗,躲在无人处一口一口的用下。
只不过稷子粉、茯苓粉这些东西虽都不算很珍贵,但日久天长,一次次细细的磨碎也很是麻烦,惠明只怕自个的身份,还幷不能这般使唤膳房里的宫人,因此便只将好告诉元宝,叫他去想想办法。
元宝这般的人精子,自然也是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只是连连答应,又半是敬佩半是奉承道:「要不说是姑姑厉害呢?小人在师父身前待了好几年,只会干劝,白白叫师父教训了这么久不说,也是丁点用没有,一点想出姑姑这样的法子来!」
惠明只是笑着摇摇头,又叮嘱道:「我又不能守着公公,还要劳烦你每日清早冲好了,定要劝着他配了丸药,日日按时喝下才是。」
「得嘞!」元宝又是笑的满面喜庆,没有师父在旁边,他单对着惠明也敢略微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我就说这是姑姑您的吩咐,师父定是不敢不听了!」
惠明听了这调笑,闻言面上却是露了些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失落:「你怎的也信这些传言,你师父难道未能与你说过?」
元宝的面上满是迷茫:「说什么?」
惠明见状一楞,苏公公难道这时还没与元宝说过那番话?
惠明张了张口原想解释,转念一想,又觉着既然苏公公还未开口,她这般巴巴的主动分辨,岂不是显着她嫌弃苏公公一般?更莫提,分的这般清清楚楚,也实在是不利於她借着这名头与苏公公亲近,好有机会在日后瑞王之事里救下苏公公的性命。
倒不如就这般含含糊糊着,叫她揣着明白装糊涂,好多来苏公公这里走动几次罢了!
这么一想,惠明便只将即将出口的话又重新咽了下去,只是点头道:「无事,我先回去当差,若是苏公公这有什么事,还劳你告我一声。」
「应当的。」元宝又是笑嘻嘻的弯了弯身,客客气气的看着惠明走远了,才又转身回了屋里,将方才惠姑姑的嘱咐一句句的说给了苏瑾。
「姑姑特地嘱咐了,叫小人每日盯着您服药用膳,一日都不可耽搁呢!」
可与元宝预料之中不同的,却是师父听了这话后幷没有露出欢喜的神色来,他只是立在案前,指尖微微的敲击着方才惠姑姑送来的,方才还装着金银裸子的雕花牡丹木匣,面色沉沉,却是一言不发。
元宝直觉不对,瞬间闭了口,低头很是安静的立在了一边。
「你日后,对惠明……莫要再多理会。」
好像是挣扎了一辈子那么久一般,元宝都在门口立的有些站不住了,案前的苏瑾才终於声音艰涩的开了口:「也莫太明显,叫旁人看出什么再怠慢了她,还不着急,只…慢慢的疏远就罢了。」
元宝诧异抬头,看着师父分明是俊竹一般的脊背挺直,可落在他的眼里,心下却只是猛地一酸,已涌到了口边的话头重新咽了回去,半晌,方才低着头,满腔不情愿的应了一句:「小人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