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走,小莹就鼓催着要给乔迩打扮,比她自己嫁出去了还激动。可是,一看到小莹端出来的金饰,乔迩就觉得刚养好的脖子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连忙拒绝道:「不用了吧,我今天什么都不想戴,随便紮个头发就好了。」
小莹急道:「这怎么行?这可是您第一次和少主下山呢。」
「为什么不行?」乔迩把腿搭在了另一张凳子上,懒洋洋道:「丑媳妇终须见公婆嘛,我什么样子他又不是没见过。你不懂,姬钺白就喜欢我这种不做作的女人。」
小莹:「……」
「嘿,再说了。」乔迩的嘴巴开始不正经了,手指卷着头发,道:「你不是说过吗,本姑娘——本夫人,就算素面朝天,也能让他神魂颠倒。万一精心打扮,岂不是会吓得他魂魄出窍?」
「不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正浪着的乔迩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滚下地。
门边,瑰丽的晚霞拖长了姬钺白的影子,浅灰的双眸被映成了两处黯淡的潭水。
自吹自擂的时候被听见了,乔迩尴尬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你什么时候来的?」
姬钺白倚在门边,扬眉道:「从你说『丑媳妇终须见公婆』开始。」
小莹已经偷笑着退出去了。
「呃,我随便说说的,你快忘记。」乔迩抹了把脸,扒着他的手臂,把他往门外拖,强行转移话题:「好——啦,我们下山吧,赶快下山吧!」
两人踏着暮色下了岁邪台,一进城门,熙熙攘攘的气息扑面而来,乔迩眼前一亮。
岁邪台再好,也是云间琼楼,高处不胜寒。唯有置身於城中,方能感受到天下第一仙府的魅力。由於人多,在城中驱车须得慢行,速度还不如小童跑步快。
「我们要去哪里看戏班?」
「不急,先去用膳。」姬钺白道:「你想吃什么?」
难道他是注意到她下午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晚上特地带她下山打牙祭?既然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吃的方面就不必委屈自己了,乔迩老实道:「我喜欢吃辣的东西。」
「好。」
姬钺白带她步入了一家辣菜馆,空气中飘舞着让人食指大动的香气。这儿果然什么菜都带辣,连汤汁也飘着红油,临街的风景还很好。吃着吃着,乔迩发现了下面的街上,有几个小孩在玩游戏,一个小姑娘头上绑着草结成的草环,抱着几块小木板,在人群中欢呼钻动。
「他们在玩什么游戏?」
姬钺白望了一眼:「应该是在假装玉花神女节的神女吧。」
乔迩好奇道:「玉花神女节?」
姬钺白耐心解释:「那是蝶泽每一年的冬季都会举办的一次花车游行,借此驱邪避害,祈求明年风调雨水。不过,今年夫人来得太冲,玉花神女节已经结束了,只能等明年再看了。」
乔迩面不改色道:「好啊,明年就明年。」
其实哪有什么明年,明年今日她早不在蝶泽了。
饭后,二人一边散步一边往那个驯兽戏班的落脚地走去。据说这戏班所驯之兽,都是些罕见的猛禽猛兽,难以驯服,只听从小喂养它们长大的人的话。来到九州后,这个戏班在各地流动表演,每到一个地方,都座无虚席,名头就是这样被打响的。蝶泽已是他们来到的第七站了。
现场人满为患,入场以后,座位都是先到先得的。乔迩拽了拽姬钺白的袖子,道:「我们别挤进去了,就坐在这里看吧,反正位置够高。」
姬钺白爽快道:「好。」
表演果然十分惊险,既有走钢丝,也有钻火圈。其中有个环节,是一种通身黑红发亮的猛禽的飞行,据说这种猛禽叫做焰隼,平时极难捕捉,羽毛十分绚丽。在散场后,人们意犹未尽地走出了戏班的木楼。
「果然很了得。」乔迩将一根羽毛从自己头上捻了下来,感慨道:「只是,这些猛禽如果能放归自然,应该会比现在更开心。」
姬钺白道:「驯养也不一定是坏事。因为太过罕见,它们在野外极容易被猎户所杀。被人圈养,反而能活得更长久,也更容易留下后代。」
「怪不得刚才看到的猛禽每种都有好几只。」乔迩回忆了一下:「不过,我记得最后的焰隼只有孤零零的两只,我还挺喜欢它的模样的。」
「若你知道焰隼是怎样的习性,便未必会喜欢了。」
「怎么说?」
「我从前听人说过,焰隼是雌鸟孵蛋,雄鸟负责捕食来喂养雌鸟。直到幼鸟孵出,雄鸟才会离开。可是,焰隼的蛋天生就很难孵出来,如果蛋在几天之内就死了,雄鸟就会离开。雌鸟身体又虚弱,无法自行捕食,很快就会死亡。万一自己的蛋死了,或者有个什么意外,为了留住雄鸟,雌鸟会偷偷捣毁其它鸟窝,从中挑选几枚相似的蛋,带回自己的巢穴里,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姬钺白转了转那根漂亮的羽毛,双眸暗沉:「这样,无论它真正的孩子还是否活着,雄鸟都会一直供养它,不会忘记它。」
简直是恶魔一样的动物本性,乔迩皱眉:「难道说,雄鸟不会发现孩子被掉包了吗?」
「蛋怎能看出差别。」 姬钺白松开手,那根羽毛就飞走了:「夫人,现在可还喜欢焰隼?」
乔迩摇头,厌恶道:「为了一己私欲,居然把人家整个鸟窝都踹了,这也太……」
「歹毒吗?可怕吗?」姬钺白漫不经心道:「不过,再如何歹毒,它也是等自己的孩子死后才另寻替代品的。世上有些人,为了私欲,可比它们歹毒多了,连亲生孩子也可以牺牲。」
乔迩微微一颤,脊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股诡异的寒意。虽然姬钺白是在说焰隼的故事,可他的语气又这么奇怪。
姬家的谜团已经够多了。两年前,姬钺白的父母兄长又都一次全挂了。再怎么冲钝的人,也没法子不多想吧。
他在暗示什么?
「为了私欲而牺牲孩子的人」——到底是谁?
夜晚下起了雪。在雪势转大前,二人及时回到了岁邪台上。刚踏入大门,他们就察觉到今晚有点不对——虽然姬家没有宵禁,只设巡查,但也很少会在这么晚了还这么吵闹。山门后的石地上聚集了一大帮人,其中就有早上才见过的几个姬家的少年。
两人均是一凛,走上前去。一个少年眼尖地看见了他们,叫道:「是少主回来了,都让一让!」
钻进人群里,粗略一看,空地上放了好几个陶瓷娃娃,都栩栩如生,十分逼真。有一个似乎砸到了地上,眼角那儿裂了一块。乔迩与它对视了两秒,头皮忽然炸开了一片悚然的麻意——这陶瓷,似乎不是空的,里面藏着不得了的东西!
一筹莫展的管家急急地解释道:「少主,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岁邪台的杂物房中闹鼠,我打算先把里面一些积灰的东西都清理走,再治鼠。杂物房的地窖里放了好几个陶瓷人,也不知是谁的,已经爬满蜘蛛网了,我就叫人去搬,没想到死沉死沉的。搬到山门口就砸到地上了……这才看到,那个缺口似乎有古怪。」
姬钺白道:「都砸开看看。」
「是!」
没几下,陶瓷人就全被砸碎了。乔迩也急哄哄地围上去看,果然没看错,填在里面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屍身!大概是与空气隔绝得太好,屍首都是半干的,尚能看出原本的毛发。唯独看不出谁是谁——只因屍首并没有脸皮,而且……身上还布满了锐利的东西紮出来的洞眼,血早已流干。
七具屍首,一字排开,都是女人。焚烧其头发,尚有浓烈的紫烟冒出。
很多人都捂着鼻子,倒退开来。一些胆小的侍女立即就晕倒了。闻讯而来的卫夫人,也都吓得脸色发白,摇摇欲坠。
乔迩:「……」
和真正的世家小姐比,她刚才的表现似乎太大胆了。不过,她那天果然没看错。有魍魉藏在姬家中,以蛊虫杀人,取血取皮。
受害人已经出现了,只要逮住那只魍魉,就能找到血蛊的母虫。
唯一奇怪的是,魍魉杀人一般就是为了满足食欲。怎么这东西偏偏会看上脸皮和人血?
既是魍魉作案,姬钺白命人焚葬了这几具辨不出身份的屍身,此后,接连几日都是宵禁,巡逻者换成了有仙功在身的门生。因为意外发现的屍身都是女人,现在姬家上到五六十岁的厨娘,下到十多岁的小侍女,都人人自危,去哪里都结伴。
但是,除却一开始发现的屍身外,之后搜遍了姬家,也再没看到类似的陶瓷人,暂时没有新的线索。
三天后。这一夜格外幽暗,月色极暗,几乎等同於无光。姬钺白今晚有事处理,已说过不会回来。乔迩独享一个房间。
这段时间她每次睡着,都会挤到姬钺白那边去。今天突然少了个人,她居然有点不习惯。到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她又被一阵尿意憋醒了,只好披上了衣裳,将软剑缠在手臂上,走出门外。
茅厕就在这座院落的最边角,她去完茅厕,反倒清醒了,打算在梅林中散散步时,臂弯上的剑,忽然发出了一阵极为轻微的嗡鸣声。
乔迩的睡意几乎在顷刻间消散。
那天晚上出现过的子虫,就在梅林附近!
这一次发现了它若是不追,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就很难说了。乔迩当机立断,抽出软剑,追在了那邪祟之气的身后,这一次追得远多了,一路跑到了岁邪台一个僻静的角落,才没有了声音。
这里是什么地方?
乔迩转过了廊角,只见前方的几株槐树之下,伫立了一座阴森昏暗的建筑。牌匾上书扬善堂三字。
乔迩蹙眉。软剑已经没有嗡动了,或许是她又一次追错了地方,或许是那东西已经得手,并将蛊虫收了回去,所以她感知不到了。但是,左看右看,眼前都是唯一的一座建筑,也是唯一的线索了。
是该明天再来……还是一鼓作气,闯进去看看?
那东西喜欢用蛊虫来杀人,而她最不怕的——就是蛊虫。
乔迩捏紧了剑柄。扬善堂的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侍女走了出来,冷冷道:「什么人?」
「是我。」乔迩将剑藏起,思索片晌,决定赌一把:「我迷路了。」
「少夫人,这里是聂夫人的扬善堂,若无传召,不可乱闯。」侍女一顿,忽然回过头去,似乎里面有人在和她说话,片晌后,她回过头来,道:「聂夫人请你进去喝杯茶。」
乔迩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好啊。」
侍女做了个「请」的姿势,乔迩与她抆身而过,踏入了扬善堂中。这地方果然是个供奉之地,四面八方都摆满了或大或小的神像,点着烛灯。
那位聂夫人,就坐在了正中心的一张躺椅上,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迷路了。」乔迩一说完,心跳忽然加快——她能感觉到,缠在她臂上的剑刃正在发烫,而非嗡鸣。
聂夫人除了发髻散乱了一些,还是平时的模样,也不存在「褪下人皮泻出邪祟之气」的可能。这么说来,剑刃之所以有了轻微的反应,很有可能是因为这座扬善堂有古怪。
「迷路了?」聂夫人坐直了身子,忽然笑了起来:「不要光站着了,坐过来和我喝杯茶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聂夫人不是,就可以洗清她的嫌疑。如果聂夫人真的有古怪,她就不信自己一身本领,还对付不了一个老妖婆。乔迩镇定自若道:「好啊。」
就在她即将撩开衣摆落座到聂夫人前方时,扬善堂外忽然传来了几声阻挠声。乔迩讶然回头,便看见两扇门被人推开了。月影黯淡,看不清姬钺白的表情,只听见他冷静的声音:「迩迩,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还不过来。」
聂夫人的脸色有些不自然,瞥了一眼乔迩。
有人来了,这次试探只能终止。乔迩犹豫了一瞬,还是站了起来,跑到了姬钺白那边去。刚一站定,她的手立即就被捏住了,她脸色一变,差点「哎哟」出声。
姬钺白低声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