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月狐
游孟哲吊儿郎当,在亭子里钓了一下午鱼,张远山则在桌后坐着喝茶,春风拂面,游孟哲一边钓鱼,一边回头与张远山说话。
张远山始终看着他,安静听着,午后两人又摆了个棋盘,游孟哲左手持竿,右手拈黑子,与张远山下棋。
张远山棋艺精通,游孟哲那手臭棋还是跟赵飞鸿学的,连着好几盘输得落花流水,张远山却很有耐心,游孟哲落子时,张远山偶尔还会引着他手指,让他下在棋盘中。
不知不觉已时至黄昏,张远山将游孟哲合谷穴上的银针起出来,游孟哲微一运气,经脉受阻,料想过几天全身经脉都会被张远山的独门功法封住,全身真气回归丹田,再易经洗髓。
日暮时,游孟哲一提竹竿,钓起一枚金黄色的东西。
「哇!」
就连张远山也不禁动容,示意游孟哲不忙,接过鱼线看了一眼,无奈莞尔。
那是一只金龟!张远山还在池子里养这东西?
游孟哲道:「金龟不是成双成对的么?」
张远山唤人,片刻后张伯匆匆来了,也是吓了一跳,说:「这不是太后养的金龟么?少爷这回可真是帮大忙了。」
游孟哲道:「太后养的?怎么跑到咱们家来了?」
张伯笑道:「咱家的池子连着太液池,这就给宫里送回去。」
张远山微蹙眉,张伯马上道:「小的该死,还没问过少爷意思……」
游孟哲忙道不妨:「你拿回去呗,我就钓着玩儿,拿了也没用。」
张伯松了口气,捧着金龟去送,张远山带游孟哲出来,两人穿过回廊,小厮回报晚饭备好了,天色渐黑,有点寒意,正好游孟哲也饿了,便回房去加衣服,预备吃晚饭。
掌灯时分,张宅内到处点起灯火,就连花园里,张远山不去的地方也在琉璃罩里点了烛,四处都是黄光,初春寒夜里温馨舒适。游孟哲忽然想起明天就是上元节了,不知道张远山平时怎么过?会出去玩不?
游孟哲穿上袄子出来,特意去寻张远山,途经他门口时,忽的心中一动,停下脚步。
张远山站在房里墙壁前,手里拿着一张笺儿,低头看了片刻,手上略略发抖,又抬头看墙上的画像。
那是信吗?游孟哲想起母亲留给自己的那封信,莫不是让游孟哲找的人,就是张远山?游孟哲只看过那幅画,未见画里的另一个封儿。
大信封套着个小封儿,小封儿就是生母的信。
那会游孟哲被赵飞鸿扣住,信多半也一并搜了出来,包袱前些日子赵飞鸿亲口说已托人送上玉衡山去了,没想到母亲的信却被留了下来。
被张远山拆了?信上说的是什么?
「叔。」游孟哲走进去,张远山登时如中雷亟,朝侧旁一让,打翻了架上的听风瓶,哗啦碎了一地。
游孟哲:「……」
张远山的脸色有点不对,嘴唇动了动,而后平静下来。外头有人听到声响,忙过来收拾,众人面面相觑,张远山示意无事。
游孟哲道:「我娘……没事,你别紧张嘛,叔,拆了就拆了,没什么的。」
张远山点了点头,游孟哲凑过去看,好奇道:「信上说了什么?这信也没写名字,不知道给谁的。」
张远山摆手,游孟哲说:「我看看嘛。」
张远山蹙眉,游孟哲说:「不想让我看?」
张远山点了点头,眼神又带着点不安,眯起眼,避开游孟哲的目光。
游孟哲耸肩道:「不看就不看罢。」
张远山收起那笺儿,深深吸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让游孟哲出去,自己也随后出来。游孟哲心想指不定是老妈写的情信,看了也是白看,然而又按捺不下好奇心,说:「叔,你怎么也不问我就把我娘的信拆了。」
张远山:「……」
张远山停下脚步,静了很久,游孟哲只觉一头雾水,那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又问:「我师父拆过了?」
张远山摇了摇头,游孟哲十分茫然,说:「到底写的什么,你不对劲啊哎!让我看看……」
张远山脸色一沉,游孟哲只得道:「好罢,我肚子饿了。」
张远山缓缓点头,注视游孟哲,眼里满是复杂神情,而后招手叫来一小厮,打了几个手语。
小厮战战兢兢解释道:「游少爷,老爷说……老爷说……对不起。」
游孟哲:「??」
张远山打手语只用左手,有点急促,仿佛心底带着激动,那手势却十分好看,五指一握一撒之间有种潇洒气势。
小厮:「不该没问过你就拆信,给你赔个不是……」
张远山沉默良久,似乎在考虑措辞,游孟哲马上笑道:「没关系我就问问,其实我也不关心那玩意,我爹说不是给我的……」
张远山阻住游孟哲的话头,继而单手比划,小厮道:「叔……叔……本不该看,但方才一时鬼……鬼迷心窍,又想你娘亲,忍不住就拆了。里头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冲早你会知道的……」
说话间张远山停了手势,小厮和游孟哲都静了,没人敢说话。
因为张远山的眼眶发红,眼中仿佛有点什么在闪烁。
然而只是一刹那的失态,张远山便即转过身,袍角飞扬,入了饭厅。
游孟哲与那小厮面面相觑,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厮尚是头次见到自家老爷有这表现,一时间骇得呆了。
掌灯时分,饭厅内灯火辉煌,一大桌菜。
「游少爷。」张伯躬身道:「老爷请您坐过来些。」
游孟哲自己搬着圆凳,凑过去些,张远山又招了招手,示意再过来点。游孟哲便与张远山坐得很近。
张远山洗过手,亲自给游孟哲挟菜,管家与小厮俱是盯着游孟哲看,游孟哲却看着院外。
外头几名小厮扛着灯笼进来,分开挂上,游孟哲笑道:「这就过元宵了?」
管家道:「老爷从前一直不过节,这次是预备着给游少爷看的。」
张远山微一蹙眉,似有不悦,管家便不说话了,该说的也说了,游孟哲内心领情,朝张远山笑了笑。
张远山示意可以吃了,游孟哲便埋头吃饭,饭粒四飞,随口和张远山说你家的菜好吃,连玉衡山上都吃不到这等佳肴一类的话。张远山吃吃停停,一顿饭只吃了小半碗,大部分时间都在看游孟哲。
「叔你……不舒服么?」游孟哲小心翼翼问:「吃不下,不高兴?」
游孟哲见张远山早饭吃那么一点,午饭没吃,晚饭又吃这么一点,撑得住么?
张远山忙摆手,手指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朝他笑了笑。
游孟哲几乎是马上就明白了,他在说「我很高兴」。
游孟哲颇有点莫名其妙,问张伯道:「他平时都吃几碗?」
张伯答道:「少爷不须担忧,老爷平日里都吃两碗,应当是少爷来了,老爷心里高兴。」
游孟哲心里颇有点没底,随口道:「饭得多吃。」
这么一来反倒像是游孟哲在嘱咐张远山,张远山只点了点头。
饭后游孟哲左看右看,越来越觉得张远山不太对劲,不过生平第一次与哑巴相处,也不知他是不是平日都这样。饭后小厮生了个火盆旺旺的,映得游孟哲脸上发红,正要回去时张远山又让他留下。
於是游孟哲便留在张远山房里,冬夜漫长无事可做,拿了本棋谱,半趴半睡在矮榻旁看,游孟哲看棋谱,张远山则看他。
「叔,你在想什么?」游孟哲倏然抬头,张远山表情有点不自然,避开游孟哲的直视,手指头居然有点发抖。
游孟哲嘴角微微抽搐,他这人一向是恃宠而骄,熟了就开始蹦躂,若张远山一直保持下午那模样游孟哲还不敢做太出格的。然而张远山下午到晚上这段时间似乎有点失常,游孟哲就忍不住想折腾他。
游孟哲扒着张远山肩膀,两人都穿着暖暖的兽裘袄子,凑在一处,游孟哲问:「说说你罢,我都说这么多了。」
张远山注视游孟哲,片刻后左手伸臂揽着他,右手摸了摸游孟哲的额头。
游孟哲抬着头有点懵,而后枕在张远山腿上,外头飘起如丝般的细雨,二人裹着毛裘坐在榻上,有种安宁静谧的感觉。
「师父不抱我的。」游孟哲眼中映出外头的雪。
张远山的手指在游孟哲耳畔轻按,一股纯清真气注入灵台,游孟哲霎时神智清明,十分舒服。
「小时候我爹也不抱我。」游孟哲说:「小舅抱过我,只抱了一次,你没见过他。」
张远山的手指在游孟哲耳朵上敲了敲,示意知道了。
外头春雨细密,房中火盆暖融融的,棋谱扔在一边,游孟哲眼皮渐重,打了个呵欠睡着了。
又过了许久,张远山把他抱到自己床上,拉过被子盖上。
游孟哲迷迷糊糊,听到关门声,半夜又似乎有人过来,检查有没有蹬被子,大手摸了摸他的脸,游孟哲翻了个身,拍开那手,继续睡觉。
翌日起来,听到外头有人大声说话,游孟哲便醒了,光脚下地凑到窗户前去看,见一太监在院外宣旨,数人捧着御赐的金银,布帛。
张远山头还未梳,长发披散,显然也是刚醒,站着听旨。
「钦此——」太监抑扬顿挫道。
「谢主隆恩!」院内一地人下跪,张远山却仍站着,随意一拱手,转身回房去。显然心思全不在圣旨上,刚一进来就险些和游孟哲撞了个满怀。
游孟哲昨夜睡的是张远山的房间,此刻正光脚站在毯子上,张远山指指地上,示意春寒,快回去穿鞋。
游孟哲:「叔,早。」
张远山点了点头,小厮们过来伺候刷牙洗脸,张伯将盘子捧进来,上面俱是皇宫里赏的东西,又笑道:「陛下听说游少爷来了,还寻回太后的金龟,特地赏的。」
游孟哲不知怎么回答,只见盘子上头俱是银器金器,金餜子,玉碗象牙筷,也没甚兴致。
张远山与游孟哲在同个房内洗漱,片刻后游孟哲以为要上早饭了,张远山却指指软榻,示意他稍等,转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