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山换过衣袍,一身暗红长袍衬得身材修长笔挺,负手站於亭中,黑发半湿,也穿着双木屐,露出干净的脚踝。当真只有「玉树临风」四字方可形容。
游孟哲一见之下登时为之心折,不由得自惭形秽。
张远山示意他过去,游孟哲便上了亭中,小厮们摆上炭炉铜壶,搅开茶砖,给两人泡茶,张远山抬起瘦长手掌,作了个手势,小厮们便退出院外。
二人一桌,面前檀木案散发着淡淡清气,身边香炉嫋嫋青烟,游孟哲道:「叔,你想聊天?」
张远山取过纸笔,游孟哲心想是了,终於有交谈的法子了。忙帮着磨墨,张远山略一沉吟,提笔写就三字:你随意,不须顾及我。
游孟哲:「?」
张远山把手放在案上,游孟哲看着他的双眼,片刻后张远山点了点头,眼神里似乎带着点期待,游孟哲心中一动,试着把手放在张远山的手心,张远山收拢手指,牵着游孟哲的三指。
游孟哲心里一荡,张远山的手指稍有点凉,握着却很舒服,有种安全感。
张远山左手牵着游孟哲,令他手腕翻过来,另一手两指按在游孟哲的脉门上。
是了,给我把脉……游孟哲心想。
张远山专注地想着什么,没有再看游孟哲,游孟哲试探地看他,觉得这人当真好看,先前第一面的阴骘气尽散,可见人之初见俱作不得数。
这时的张远山带着一股明朗,干净的气质,深邃的眉眼带着专心的神情,游孟哲的心跳不知不觉间便快了不少。
「你要给我散功么?」游孟哲问。
张远山点了点头,二人都不说话,一道风吹来,扬起漫天玉兰芽屑,飞过竹亭。
游孟哲道:「散功会难受不?」
张远山摇头。
游孟哲:「一下就好?」
张远山摆手。
游孟哲:「要很久?煎熬人么?」
张远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煎熬就好,游孟哲放了心,可惜身上的武功就全没了,神色又有点黯然。
「哎,叔。」游孟哲紧了紧手指,张远山抬眼看他。
游孟哲满肚子话,连着半天快被憋疯了,也顾不得客气了,随口道:「你不成亲么?这么大的宅子,一个人住,嫌无趣不?」
张远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游孟哲提壶注水泡茶,随口道:「叔,给你斟茶,你认识我爹不?从前在山上的时候,我住那地方和你家也差不离,哎真没劲……师父想上山去打我爹,你说这事能成不?武林大会是你资助他开的罢,要不照我说,大家都别打了,这不是挺好的么?没招谁没惹谁的……为啥你们都跟我爹过不去,他也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啊。」
张远山没有丝毫回应,只是注视着游孟哲,那眼神有点熟悉,仿佛是从谁的眼里看到过来着?游孟哲瞬间就明白了不少事,他们在透过自己,看另外一个人?
「你也喜欢我娘,对不?」游孟哲道。
张远山微微蹙眉。
游孟哲道:「要么你……喜欢我爹?」
张远山:「……」
游孟哲:「还是说,你喜欢我师父?」
张远山:「……」
两人相对半晌,游孟哲道:「呵呵呵,开个玩笑。」
张远山不再回应,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游孟哲又自言自语道:「宇文弘你认识不?他是我小舅。」
张远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游孟哲道:「你没见过他?不对呀,哦我明白了,你见过他,但是不算认识他。他是跟着我娘的,你知道我娘是哪儿来的不?」
张远山点了点头,游孟哲道:「像是东海什么地儿的……」
张远山左手按着脉门,右手取笔写下三字:沧海阁。
游孟哲道:「对对对,沧海阁听说很了不得,是不是?」
张远山没有回答,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之中。许久后,从小木盒里取出一根银针,在火上灼过,继而斜斜朝着游孟哲虎口处一紮。
「啊——!」游孟哲马上鬼叫起来。
张远山完全未料到游孟哲来这一手,冷不防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紮错穴,揉了揉他的手掌见血色泛起,方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游孟哲的头。
游孟哲:「……」
张远山示意可以了。
游孟哲道:「就这么紮着?」
张远山点头,游孟哲问:「什么时候可以取下来?」
张远山没有回答,游孟哲又问:「明天?后天?说不准?」
张远山点头,游孟哲只得任由那针紮在自己虎口上,紮进去以后倒也不疼,就是怪别扭的,要伸手去拨,张远山忙又制止。
游孟哲深吸一口气,运真气,体内真气无碍,行进到手阳明经处,经脉却被截住,当即隐约明白了一点原理。
游孟哲说:「我可以走了吗?该去哪?有什么要注意的不?」
张远山摇头,意思是没什么要注意的,又作了个手势,让他随意。
游孟哲起身,懒洋洋地走了。
春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游孟哲在京城举目无亲,自己一个人出去逛也怪没意思。出走廊里找了个小厮,问道:「叔常出去逛么?」
小厮不知游孟哲何意,躬身答道:「老爷除了办事,很少出府。」
游孟哲挠了挠头,走出前廊去,见偌大一个花园里还养着仙鹤,乌龟与色彩斑斓的长翎野鸡。无事可做,兜了一圈又回来,看见张远山还坐在那亭子里。
张远山就像个雕塑,一动不动。
游孟哲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叫来一丫鬟,问:「他经常这么坐着发呆?」
那丫鬟小声道:「是。」
游孟哲回到亭中,张远山看到他又回来了,也未表示出什么,看了眼院里的日晷,游孟哲忙摆手道:「早饭吃得太饱,午饭不想吃了。」
张远山点了点头,抬手取了茶杯烫过泡茶,游孟哲知道张远山的意思是,他也不想吃了。
奇怪,游孟哲心里一动,他们才头一天认识,怎就这么了解了?
茶叶在晴天碧雨盏中旋转,那杯子游孟哲见过,游孤天也有个,乃是前朝古器,烧制方法早已失传,游孤天只有一个还是无盖缺口的,而张远山光是这案上就摆了好几个。
游孟哲也不说话,晃了晃,两人对着喝茶,庭院内十分安静,唯有风吹玉磬的叮叮响。
「哎,叔。」一片静谧中,游孟哲开了口,反正听众是个哑巴,也不怕他到处去说。
「我老怀疑我爹讨厌我。」游孟哲说:「他看我的眼神跟你们看我都不一样。就像有点厌恶……你知道吗,从前我就觉得有点,他不让我蹭他,你们看着我,我能觉得师父和你都挺喜欢我娘的。」
张远山静静听着。
游孟哲又道:「我爹是不是在恨我娘?我觉得师父比我爹对我好多了,但那可是我爹,师父说为人不可不孝,不孝者天诛地灭,我不敢说什么,你懂么?叔。」
张远山点了点头,游孟哲趴在案上,抬眼看他,说:「你爹呢?」
张远山自然没有回答,游孟哲问:「你见过他么?」
张远山摇了摇头,游孟哲又叹了口气,说:「师父也没说要怎么办,到时候打上山去,伤了他自己还是伤了我爹都不好。」
张远山伸手牵着游孟哲的手指,游孟哲以为他又要把脉,手腕翻过来,张远山却扣着他的手,把他的手按在桌上,大手温柔地覆在他的手背上。
游孟哲明白了,张远山在安慰他。
「我小时候……」游孟哲百无聊赖地说,想了想,张远山应当不想听这话题,便道:「京城有什么好玩的?」
张远山作了个手势,游孟哲明白了——他示意他接着前面的话题说。
於是游孟哲就絮絮叨叨地说,张远山似乎十分有兴趣,认真听着,游孟哲从山上布置,藏经阁里的武学真经,青华殿,机关楼等等说到自己的童年,又说了自己下山后沿途见闻。
张远山一直安静听着,游孟哲又问:「听说你是西川人?」
张远山略一冲疑,游孟哲便明白他的意思是:「你听谁说的?」
於是游孟哲答道:「师父说的,西川好玩么?你为什么来京城?」
张远山取过一张纸,寥寥几笔,一头墨龙跃然纸上。
游孟哲说:「来找皇帝的?」
张远山随手涂掉,以免落人话柄,没有说话,注视着游孟哲。
游孟哲恍然大悟道:「不全是。」
张远山笑了笑,会心点头,游孟哲见他露了笑容,帅气得很,不禁怔了一怔。然而那时间正有两个丫鬟端着盘子,上搁着点心过来,一见张远山笑,刹那就呆住了,盘子打翻了满地尚且不觉。
哐当一声亭外糕点落进湖中,几只锦鲤争相抢食后散去,张远山不悦蹙眉望向来送吃食的下人,下人忙告罪求饶。
张远山随手潇洒一扬,那两名丫鬟忙告退。
游孟哲也不知缘何而起,莫名其妙,张远山生平几乎从不笑,面容冷漠,刻板,下人仿佛见了个浑不认识的老爷,没过多久府里就传开了。
游孟哲道:「哟,池子里还养了鱼?」
张远山点头,示意他要看可以去看,随手拈了枚棋子,打中亭角玉磬,叮的一声清脆响传开,外头便有下人进院里来服侍。
原来玉磬是这么用的,张远山打了个手势,那小厮便自去通传,马上有人带着笊篱过来,将池面堆着的厚厚一层落芽扒走,现出满池碧水,池中锦鲤五颜六色,穿梭来去,一见天光登时全散了,霎是好看。
游孟哲道:「以前在山上无事可做,常常在溪边钓鱼,下次回山给你带两条金娃娃过来。」
张远山点头,又朝小厮比划,片刻后小厮带着根竹竿过来,看那架势是前院折的,张府上种的泪竹俱是大虞御花园中移过来的名贵品种,十年拔三寸,这便给游孟哲砍了根近八尺的鱼竿过来,还系着柔韧鱼线。
游孟哲忙道:「不不,我不是说现在要钓鱼……哎也成,我试试,好久没玩过了。」
游孟哲骑上亭子栏杆,装了鱼饵朝池中一甩,那池甚大,尽头又连着不知何处的水道,鱼儿们摆尾经过,却仿佛有灵性不上钩。
游孟哲眯起眼,坐在栏杆上哼哼,张远山负手而立,看着池水中的两人倒影。
游孟哲眉清目秀,张远山脸庞瘦削,眉眼间的气质都有种淡淡的寂寥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