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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坐了片刻,叶昔昭才款步进到花厅。
李氏起身施礼之前,仓促地打量了几眼。面前的女子,一袭半新不旧的天水碧裙衫,有着绝美的容颜,挂着悦目却透着疏离淡漠的浅笑。
这就是叶昔昭,让人一见之下就觉得矮了她半头。
与此同时,叶昔昭也在打量着李氏。李氏样貌娟秀,举手投足皆透着一份谨慎,整个人散发着遭遇种种不如意才会有的暗沉气息。
这就是唐鸿笑如今的枕边妻。
叶昔昭侧身还了礼,从容落座,「夫人请坐。太夫人无暇待客,便命我代为款待,还请夫人体谅。」
李氏落座前浅浅笑道:「太夫人是明眼人,晓得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日不过是有意成全。」
叶昔昭似笑非笑,「夫人要见我,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为何?」
李氏安然应道:「身在闺中时便想亲眼得见夫人真容,出嫁之后愈发迫切,这才一再求见。」
「是么?」叶昔昭漫应一句。
李氏道:「若是扰了夫人清净,自当赔罪。」
叶昔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此时已见过我了,还有别的事么?」
李氏略一沉吟,「不外乎是想与夫人闲话家常。」
「那你说说,我洗耳恭听便是。」
李氏苦笑,眼前人这般的态度,若非有备而来,换了谁怕是也早已按捺不住被慢待的火气拂袖而去了。
叶昔昭是这样让人无从接近的女子——李氏只是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值得一些人强取豪夺,又怎么值得一些人念念不忘为之痴狂。
敛起这些思绪,李氏语声和缓地道:「自从嫁入夫家,公婆一直宽仁相待,婆婆更是手把手地指点我如何掌家处理内宅诸事,使得我出嫁一个月之后,便能主持中馈。」
叶昔昭不由笑了,「可喜可贺。」心里却在打趣自己:好好看看别人,哪一个似你这般不成器?成婚两年后才开始着手内宅诸事的嫡长媳,整个京城恐怕只有一个叶昔昭。
李氏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继续道:「后来我才晓得,婆婆之所以如此和善,也是事出有因——当初与大爷有过婚约的女子,是两家人多年前便默认的事。」
叶昔昭心头微动,敛目静待下文。
李氏自顾自说了下去:「大爷与那女子的婚事,在多年前,实为大爷高攀。是以,我婆婆早就有了一番打算——只要那女子嫁入唐家就好,其余的都不会让儿媳费心,她便是多操劳十年二十年,也认了。我在唐家日子久了才听说这些,细究之下,才知婆婆根本就是要打算劳碌终生,我如今这些福分,与那女子相较,着实不值一提。」
叶昔昭听到这里,脑海浮现出唐鸿笑父母的样子,一个是倜傥儒雅,一个是温柔和善,前者是父亲多年莫逆之交,后者是极为宽和的女子。在她幼年时,那对夫妇还在外地,每年会有一两次相形进京到相府做客。
的确是,她与唐鸿笑的婚事,是两家人默认且认准不会出差错的。
也的确是,早些年的唐家,不论怎样,门第也是配不起相府。为了般配二字,唐家才会让唐鸿笑成为父亲门生,父亲才会悉心教导唐鸿笑,处处偏爱三分。本意都是要唐鸿笑光耀门楣,不论早晚,成为能与相府千金相匹配之人。
便是因为两家人认定婚事断不会出差错,便是因为父母与唐家人相互深信不疑,这才有了很多根本就不该有的憧憬——
唐鸿笑亲人迁入京城定居之后,两家人在几年之内常来常往。在她十三四岁的时候,母亲将持家之道一点一滴教给她,她总是一听就头疼,一看账册更是心生厌倦,满脑子都是琴棋书画。
由此,母亲总是嗟叹不已,又因着那时与唐母无话不谈,时常在谈笑间说她如何不成器。唐母的话锋从未变过:只要她肯屈就嫁入唐家,别的又算什么?只要她肯屈就嫁入唐家,唐家就断不会让她为任何事平添烦忧。她不愿涉足庶务,那就等出嫁之后再说,真没那份心思,旁人代劳便是。
便是因着这样的缘由,母亲再教导她总是点到为止,看她烦了就不会再勉强。
终究是太过想当然太过信任彼此,都认为以相府的门第、两家的情分、唐鸿笑的才华,婚事是如何也不会生变的,是以才在大事小情上都存了不该有的乐观,是以才在婚事生变后,很多人在同时陷入了本不该有的偏执,不能看清认可现状。
相府退亲、她嫁入侯府之后,唐母就再也没登过相府的门。两家主母的关系陷入长久的僵滞,而唐父、唐鸿笑还如往常出入相府。
叶昔昭到何时想起这些,也会承认一点:她若是按两家人的打算嫁入唐家,应该是无忧无虑。不论唐鸿笑还是其父母,都不会让她有一点不如意,只会纵容她继续沉溺於诸如诗词歌赋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之中。
这些事是无从否定的,可留在她前世最后记忆中的那些惨痛的回忆,亦是如此,不可否定。
不论唐鸿笑对她是怎样的情意,在他所谓「大义灭亲」弹劾她父兄的时候,一切情分就已断了,是被他亲手斩断。被那般行径的人锺情过,只能成为她毕生的耻辱。
不论出於怎样的心绪,对於在意的人,都只该存一份呵护善待的心,不该伤害彼此的亲人——说到底,这是症结,是唐鸿笑不可原谅之处。反过来,亦是虞绍衡能让她此生一心回报弥补的缘由。
李氏无从看出叶昔昭这些心绪,看到的唯有叶昔昭的淡漠以及无动於衷,这般情境之下,唯有长话短说:「虽说是内宅妇道人家,可有些外面的事还是听到了心里,所思所想,还是想求一份平宁喜乐。」
叶昔昭轻一挑眉,「这话是怎么说?」
李氏敛目笑道:「夫人不会不明白,有心人将锺情的女子看得太重,为此甘愿孤注一掷。孤注一掷若能如愿,我只望夫人择情而定,不要率性为之;若不能得逞,也请夫人顾及往日情分,为痴心人美言几句,让他下场不至太过凄惨。」
这话里话外,叶昔昭看出的是这女子甚是聪慧,早已预料到唐鸿笑事成或失败之后的下场,上门求见,不外乎是来探看她的态度,试图为唐鸿笑谋得一份不论成败都会有的安稳生涯。
由此,叶昔昭语声愈发淡漠:「若无他事,恕我无暇款待。」语毕端茶送客,「芷兰,送客。」
「夫人……」李氏面色忐忑,透着自心底生出的慌乱。
「你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既如此,还是另觅知音倾谈为好。」叶昔昭说完,先一步起身要离开花厅。
李氏悲切相问:「夫人难道真不在乎那痴心人了么?」
「那人是谁?」叶昔昭冷然相问,「夫人到底想说什么?可否说一两句我能听懂的言语?」
「……」话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徒劳。李氏躬身道辞,一颗心,已沉到了谷底。
随后,太夫人将叶昔昭唤到了眼前,和声道:「相爷被弹劾之事,想来你也听说了吧?」
「是。」
「那么,此刻便回去一趟——你本是相府嫡女,此时若是不闻不问,有违常理,还是即刻回去探望为好。」
太夫人当真是考虑得最为周全,叶昔昭满带感激地行礼道谢。
太夫人笑着叮嘱一句:「尽量早去早回。」
叶昔昭称是,返回房里从速更衣,唤醒虞绍衡,说了原委。
虞绍衡听说之后,叮嘱道:「兴许无法见到相爷,你不要为此心焦恼怒。」
「我晓得。」叶昔昭点头应下,「你稍后起来吃些东西。」
「嗯。」
叶昔昭到了相府,进到正房,才知唐鸿笑正引着官差在相府各处搜寻「罪证」,此刻,他们正在搜查正房。
孟氏正站在院中,看着唐鸿笑,目光、笑容皆透着入骨的心寒和憎恶。见叶昔昭走过去,未来得及说话,已险些落泪。
叶昔昭即便是早有准备,此刻看到这情形,仍是怒不可遏。上前去用力握住孟氏的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唐鸿笑与身侧官差低语几句,转向母女二人走过来。在这样炎热的季节中,落在他身上的两道视线,让他觉出了刺骨的寒意。
叶昔昭看着唐鸿笑走到近前,笑意凉薄,她轻声问道:「你知不知道,看着一个人变成一个跳梁小丑的感觉?」
「……」
叶昔昭不等他说话,继续问道:「你知不知道,此刻你就是我眼里的跳梁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