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徐缭杀青的第二天离开了这座小山村, 汪甜跟薛姐顿感轻松,小姑娘哭成泪人,他抹去那脸颊上的泪痕, 转头看远山,仍是一重又一重, 云雾氤氲着。
他把某些东西抛却在这里,世事真有趣, 当徐缭竭尽全力想抛弃、扼杀、消抹那段过往的时候,那玩意就加倍折磨他;可当他把这一切都放下了,那段过去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他, 仿佛一块黏在脸上的污泥,水一冲,便轻松简单的消失了。
人总有不想接受的过往,从高处猛然摔至泥潭的痛苦,从万人所爱到漠视鄙夷的崩溃,徐缭轻轻松了口气,把这些放下了, 让河流冲走, 让高山掩埋, 把那些可放不可放的, 全部都埋葬於此。
剧组还有事情, 没有跟他们一起离开, 汪小婵吃着饭跟他道别, 待会还要上工, 徐缭又颠簸了一条长长的山路,手软脚软地换车进城,走进机场时恍惚有些不知所措。他一时间晕头转向,机场人满为患,来来往往,熙熙攘攘,他甚至误以为自己闯入了另一个世界,直到上了飞机才缓过劲来。
应肃来接机,看起来若无其事,仿佛不为任何外物所动,徐缭坐在副驾驶位上饶有兴趣地看他,嘴唇饱满,似笑非笑,仿佛进山一趟是只野狐精怪为了回家渡劫,如今时来运转,又等着出来迷惑苍生了。
“接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应肃对他说,“有事找汪甜解决,没有必要,不要联系我。”
徐缭意味深长地答应,摸着下巴让汪甜给他定了张海洋馆的票,应肃险些以为对方发现了什么。
回公司后应肃一骑绝尘,连个媚眼都没等,除了尾气什么都没留下。
徐缭心肝宝贝的小摩托还停在公司停车场里,他离开前怕放久了对车子不好,特意把钥匙交给了一直想摸摸的柳茜,正巧柳茜开了回来,一身黑色骑行服,身躯凹凸有致,贴着他的宝贝车颇有点野兽美人的风采。
“徐老师啊。”柳茜摘下头盔,香汗淋漓,重新把头发绑了起来,钥匙在指尖打了两圈转,仍是冰山美人的范儿,“您回来了。”
“可不是。”徐缭接过打空中飞来的钥匙,上下一扫,“你这衣服不错啊。”
柳茜闷声笑:“可别笑我了,你总是这样,小半年小半年的没消息,你的粉丝成天哀嚎,前些天还有记者问我你到哪儿去了呢。”
“这不是进山种树去了嘛。”徐缭若有所思,眉欢眼笑,“所以说啊,还是得出门走走,谁知道会遇上什么呢。”
《失语者》这部电影赫赫有名,还没上映受到的关注度就极多,一来是导演,二来是题材,三来是徐缭本人热度就不低,提前被媒体炒为明年最虐心的一部电影,柳茜大概了解过一二,愣是不明白徐缭刚杀青结束,怎么就轻轻松松从角色里脱出形来,看起来简直像是出门演了一波情景喜剧,而不是什么悲惨人生。
“你状态……挺好的。”柳茜沉默片刻道,“这样挺好。”
苏星灿正巧跟白苏勾肩搭背出来,见着徐缭眼睛一亮,伸手打招呼道:“徐哥,进山看见漂亮妖精了吗?”
徐缭冲他挤眉弄眼,笑道:“能有妖精漂亮过你徐哥?”
苏星灿顿时捂住心脏,故作痛苦之色:“还是徐哥厉害,这骚话我说不过你。”
四个人在公司底下开了会儿玩笑,徐缭就上楼去找崔远山了,人家公司分层,多少多少层代表一个等级,星尘这儿没这个规矩,主要是楼没修那么高,又懒得扩,据说最近在选新址,打算换办公楼,公司里人越来越多,这事儿倒也不足为奇。
崔远山老老实实在办公室里待着,前台小姐拦谁也不可能拦着徐缭,更别提这姑娘本来就是徐缭的粉,她笑脸盈盈地就给大老板打了个电话,又满心欢喜道:“徐老师,真是好久不见了,老板在办公室等你了。”
“谢啦。”徐缭冲她挥了挥手,坐电梯上去的时候歪在边上没个正形,汪甜看着他偷笑,然后把手机递给他看了看,疑惑问道,“徐老师,你怎么突然想去海洋馆?”
“连绵青山,总要有滔天碧波来配。”徐缭捏了捏脖子,轻飘飘笑道,“你徐老师一无胆气,二又宅得慌,除了拍戏不愿意出门旅游,等着在家里坐吃等死,想看看着大好江山,也只能到这些人造馆里去欣赏了。”
人人都从水中诞生,我把屍骨葬于青山,因而想体会如何从本源重生。
汪甜只当他在开玩笑,嘻嘻笑道:“您又逗我了。”
徐缭没有逗她,然而也清楚对方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就笑了笑,他们到了地方,小助理哪有那么多忧愁,自然轻轻松松地跑去忙活自己的事了。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等着崔远山放他进去,对方从来没跟着他装过样,自然也就让人进去了。
“回来了啊。”崔远山眼皮也不抬,他们俩除了工作上的关系,姑且还能称之为朋友,而且是心知肚明对方心里那点道道的朋友。
嗯,可能只有徐缭一个人心知肚明。
徐缭心里藏了个应肃,知道崔远山心里也藏着应肃,这未来说不清楚可能是跟谁走,反正打死不会是崔远山,他心思多,弯弯绕绕满肚子,自然是想通过崔远山,知晓那些自己不曾参与的过往。
“忙着呢?”
徐缭坐在沙发上看他,崔远山埋头在档里,摄像的机器挤得到处都是,碟片塞进书柜,海报贴得乱七八糟,沙发后头还有张单人弹簧床,要不是知道这是老板办公室,还当是哪个富二代高中生的狗窝。
“不忙。”崔远山声音有点哑,打了个哈欠道,“你来得正好,我赶巧不想看了,这堆玩意还得赶在明天前处理完,你赶紧跟我说说话,这狗屁玩意看得我脑袋都快炸了,小肃又请假了一周,我现在可烦得很。”
徐缭深感诧异,微微笑道:“应肃这个工作狂也会请假?”
他还当是出差。
“会啊。”崔远山抿了抿嘴,又翻过一页纸道,“哦,对了,你大概是不知道的,他每次离开公司都把事情安排得清清楚楚,除了我就没有人知道他出去休息了。”
不知怎的,听见这话,徐缭就忍不住想磨牙。
“你别看他那样,好像跟什么危险行动都绝缘,其实每年会找个空闲的时间去自由潜水。”崔远山絮絮叨叨道,“你说自由潜水有比蹦极跟跳伞好到哪里去吗?他之前还老是念叨我追求刺激,自己却每年都会选个时间找个小岛放松一下,我真担心哪天电话响起来是潜水那边跟我说他消失了。”
徐缭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崔远山瞥了他一眼,笑道:“行了,百无禁忌,都这么多年了,你皱着脸干嘛,舍不得经纪人啊,左右也就一周,他就会回来的。”
“我只是觉得你今天好像有点儿……”徐缭无奈道,“对应肃有点愤愤不平。”
崔远山的脸僵了僵,撇着嘴道:“你的错觉。”
该不会是告白失败了?
徐缭实在不太想表现的自己很高兴,於是只好咳嗽了两声,转移话题道:“没想到应肃还有这一面,他喜欢潜水?”
“说是喜欢……其实也没有。”崔远山犹豫了片刻,“算了,你就当是兴趣爱好吧。”
兴趣爱好还能当是就是吗?
徐缭简直想替学校跟祖国重新教育下崔远山,这话说一半留一半都是什么毛病,吐出来的话就不要再塞回去,然而他也不想表现得过於急迫,避免打草惊蛇,眼下情势对己方有利,可要是崔远山警觉两个人都有那么点心思,那就说不准了。
虽说崔远山未必吃得到这块肉,但他不想让徐缭吃到的办法可太多了。
不过到头来仍是崔远山自己憋不住一肚子话,半晌叹气道:“其实我有段时间也挺怀疑是不是自己给他压力过大的,后来想想,他大概就只是喜欢潜水的时候那种寂静安宁的感觉吧……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用看周扒皮的眼神看我了?”
徐缭识相收敛回眼神,敷衍地对他笑了笑,又说起闲话来:“崔大导演,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戏让我客串一下?”
“还不安生啊。”崔远山笑他,“我可都听应肃说了,你在那穷乡僻壤演戏演得要死要活,都快把自己弄疯了,省省吧,我答应过他摁着你好好休息了,好好一棵摇钱树可不能死命晃,你啊,还是老实点吧。”
哦,他一直对我牵肠挂肚。
徐缭硬生生从这点只言片语里抠出糖来,美滋滋地在舌尖舔了舔,舍不得咽下肚去,按照这劲头,申请个小号躲在粉丝里绝对没人能把他认出来。那天应肃从摩托车后座下来,徐缭得意矜骄地靠着车子跟他说“你完了”的时候,可从没想过完蛋的人会是自己。
第二天徐缭起了个大早,骑着他心爱的宝贝摩托去做头发换造型,拂去青山绿水的淳朴,重拾大城市奢靡风貌,然后像个感冒患者一样把一张好脸严严实实遮了起来。
海洋馆人不多,这会儿孩子要上课大人要上班,没几个闲人跟着徐缭这样瞎混,他把手揣在兜里,像个普普通通的游客那样在甬道里行走着。
气氛很安静,因为总共也没小猫两三只,鱼群隔着玻璃自顾自游动着,半点不搭理这个莫名其妙的两脚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