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荇之没有回他,而是从袖中摸出几样东西放在面前——陈相的棋谱、殿前司鱼符、太医院的药方、北伐旧案的卷宗,最后,是一面残破不堪的北伐军旗。
吴汲和徽帝的脸色,霎时都难看起来。
“臣说过,此次前来不为逼宫造反,只是有几个问题要问。”
顾荇之一边说,一边将那些东西一一摆好,眼神垂落,显得寂寥又落寞。修长的指抚过边角卷曲的棋谱,露出被陈相撕掉的那一页。
他忽地抬头看向徽帝,眼神凛冽,“陈相……本就是你杀的吧?”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
吴汲和徽帝都沉默不言,只有太子不明就里地想要争辩,却被徽帝沉冷的声音打断了。
久为帝王的人,哪怕是缠绵病榻、行至末路路,依旧是保持着君王该有的威严和骄傲。
徽帝的目光扫过来,看着顾荇之一字一句道:“是朕,可那又怎样?身为臣子,当有分寸。管了不该管的事,朕要他的命,这有什么错?”
顾荇之闻言沉默,将手中棋谱往前一推,“但皇上可曾知道,陈相虽拿北伐一案试探,但直到他走出勤政殿的那一刻,他都没有想过将这件事公之於众。”
徽帝的手紧紧拽起,没有说话。
“弃子入局……”顾荇之喃喃,“这是他给微臣留下的唯一一条线索;也是留给陛下的,两朝老臣,唯一一点私心。”
顾荇之微顿,声音中略染苦涩,“饶是他知晓陛下当年为夺皇位不择手段、通敌叛国,他也愿意给陛下和南祁一个机会,一个只要陛下肯补救,他便能忠心如旧的机会。”
“可惜陛下没有,陛下选择将路走绝。”
徽帝神色微凛,追问,“你什么意思?”
顾荇之将棋谱调转,正对徽帝,“想必那一夜,陛下杀了陈相后,便派人清查了一遍陈府,想是没有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徽帝闻言抿唇,脸上却依旧看不出什么异样,顾荇之继续道:“这是因为那些证据,陈相已经自己销毁掉了。”
“他知道陛下若是对他起了杀心,一定会抢占先机处理掉任何相关证据,所以证据留或不留,并无意义,反倒会给知情之人招来杀身之祸。”
故而在见了范萱,确认他手中证据之后,陈相并没有将东西交给任何一人。
因为他知道靠着这些证据,要撼动本朝最有权势之人,无疑痴人说梦。
且若徽帝真的起了杀心,那么救亡图存唯一的法子,便是拨乱反正、改朝换代。
但当时朝中党派争斗正盛,主战派不会对陈相之死善罢甘休。徽帝长久以来的制衡之术被打乱,他也会担心吴汲一家独大。
所以陈相断定他有心借此机会除掉吴汲,扶持新的忠於太子的力量。
那么顾荇之,就成了徽帝用於打压吴汲,辅佐太子的最佳人选。
一来,他秉承顾家遗风,在朝堂中保持中立,选他查案,战和两派都不会有异议;二来,顾氏乃百年大族,文官之中声望最高,手无兵权且一向以忠君爱民为族训。整个南祁,最不可能造反的人,便是顾荇之。
可是徽帝万万没有想到,陈相会派人给一直暗中潜伏、伺机而动的宋毓递去消息,让他带着自己留给顾荇之的线索来了金陵……
陈相一直都知道宋毓的打算、宋毓的兵力,他也知道顾荇之的为人、顾荇之的顾虑,所以他死前豪赌一把,将这个他兢兢业业守护了几十年的飘摇国土,留给两个他最能信任的人。
而徽帝也正如陈相所料,不遗余力地扶持顾荇之、牵制吴汲。
可徽帝没有想到的是,顾荇之太聪明,聪明到根据陈相只言片语的提示,就查到了北伐,甚至还从北伐查到了……
“吴相,”顾荇之再次开口,将手中关於北伐旧案的卷宗递过去,“你可还记得,当年北上的运粮队伍里,有一个叫范萱的人?”
吴汲瞳孔微震,没有说话。
顾荇之收回目光,淡淡道:“当年你病休一月,随运粮队伍北上,在向北凉通风报信后连夜出逃,以为他们全军覆没。却未曾想,范萱活了下来,他隐姓埋名、东躲西藏了一辈子,在临终之前找到陈相,将这个隐瞒了十六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顾荇之接着看向吴汲,点了点地上的鱼符道:“若说十六年前你助太子、害燕王,是站了太子党,以求日后的飞黄腾达。可百花楼其实是殿前司分支这件事,你掌管殿前司多年,竟然没有察觉……”
他一顿,目光深邃,“或者说,你只是假装没有察觉。无论是陈相之事百花楼刻意嫁祸殿前司也好,扶持我处处牵制你也罢,你都知道,只是逆来顺受、不想计较。这究竟是你委身求全的方法,还是因为对谁怀着一份难以言说的歉疚……”
“顾荇之!”
言讫,沉默良久的吴汲终於开口。他怒目直视顾荇之,努力作出镇定平静的样子,但紧拽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下颌却出卖了他的心思……
原来如此。
果然如此。
原来吴汲的“愚忠”和徽帝的不信任,真的是因为太医院药方上的那一道落笔。
是因为……太子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