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上明王山,拜见了十大长老。当初他出生时对他喜爱非常的长老们,现在看见他,依旧是爱恨两难的感觉,「你怎么回来了?」
他说:「被贬又没说不许回来探亲,长老们还是我的亲人。」
明王殿上弥漫着悲伤的气氛,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阴影,重新笼罩上长老们心头。万年前,阿准是明王山唯一的双色麒麟,麒麟三色为佳,双色是上品,单色则是极品。颜色越单一,神力便越强大,所以满山五颜六色的麒麟崽子里,只有他被寄予厚望。长老们觉得他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甚至能入长老院,和他们并肩管理明王山。
麒麟是仁兽,不过幼年的麒麟像螃蟹一样,脱一次壳,长大一圈。阿准第一次鳞甲脱尽的时候,大家都来围观,长老们认为他品性纯良,说不定双色有机会蜕变成单色,比如白色,金色之类的。结果他从草垛子里抬起头时,露出了一张小黑脸儿。长老们一惊……黑脸没关系,白色的身子也行。可是天不从麒愿,他是黑的,纯黑。这下完了,黑色是不详的征兆,加上他有尖牙,爪不能缩,明王山是留他不得了,只好把他贬到梵行刹土,让他自生自灭。
从来没干过坏事的令主觉得很冤枉,於是他后来大开杀戒和吃生,也是为了符合人设。没错,他就是这么自甘堕落。
他裹着黑袍站在殿上,「我想问问,长老能不能派别人入世?我在秽土这么多年,已经不能胜任了。况且我是玄色,玄色不吉利。」
殿上的长老像庙里的罗汉,「你的神兵有反应,上天指定了你,我们也无能为力。再说皇帝名字里都有玄,简直是命定的缘分。好好辅佐他,开创了盛世你有肉吃。说不定再蜕一次鳞,你就变成白色了。」
没心没肺的令主其实一直有些自卑,上次告诉未婚妻姓白的原因,都是他编造的,白明明是他的追求和向往。
他心里着急,辞职果然不是那么简单的。和长老讨价还价半天,无果,看来是不干也得干了,他只得无功而返。谁知道进城后听见无方出了岔子,这下吓坏他了,他马不停蹄赶到尔是山,一声长啸惊起了满山的鸟雀,但草庐空空的,她人已经不在了。
噩梦变成现实,让令主难以接受。他看着屋里打包好的嫁妆,哭得大泪滂沱。
随后赶来的璃宽把偶都派出去搜山了,人去楼空最让人伤感。热恋中的令主从天上落到地下,可能又要面临被甩的局面了,璃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嗫嚅着:「魇后要走,怎么也不道个别……」
「你瞎了吗?哪有人准备好嫁妆逃婚的,她分明是被人掳走了。」令主一蹦三尺高,「是谁,谁掳走了我的新娘子,老子要和他决一死战!」
然而如何叫骂都没有用,真相显而易见。他已经动了激流勇退的念头,人家不抓走他的爱人作为要挟,怎么逼他入世?
他站在那里,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过了很久,心情逐渐平复,对璃宽茶说:「回去,本大王要交代一下后事。」
璃宽茶一听就哭了,「主上您要振作啊,魇后失踪了,咱们可以去找她,您犯不着自尽。世上失婚的人多了,个个寻死觅活,酆都早就鬼满为患了。」
令主白了他一眼,「谁说我要死?我是准备回去安排一下偶人们的后路,然后去中土。」
璃宽茶愕然,「您去中土干什么?魇后都不见了,您还有心思给人王道贺?」
小小蜥蜴没有慧眼,哪里知道他的真身!古来就是如此,大人物想掩藏身份很难,他在刹土快活了几千年,现在好日子到头了,他得出山干正事了。
「少废话。」他答得有气无力,「我就是要去找她。本大王出师不利,不过没关系,我早晚会扳回一局的。」
他在刹土,可以说是没有天敌,谁能冲破他的结界呢,想来想去,只有那个意生身了。
令主低下头,挽起了衣袖,臂上的法印浮现出来,逐渐变得明晰。还有那柄藏臣箭,昨夜嗡然作响,它也有预感,到了它定国安邦,平衡天下的时候了。
一切潜移默化的转变,他没有在无方面前说破。上次藤妖盗走藏臣箭,他就知道有诈。小小的藤妖,要它有什么用,既不能换钱,还得防止被箭气反噬。藤妖仅仅是个幌子,他们赶到万象山前,真正的幕后之人早已经走了。想必试图印证的也印证过了,弓被拉开,真命天子无疑,回中土夺位登基,然后静静等待麒麟上门护主。
所以明玄究竟是谁,他隐隐有些头绪。想不通的是盛世明君,怎么一点都不光明磊落,可能除了他的姓氏,剩下的全都黑了。
垂头丧气的令主返回魇都,站在大殿前的月台上,和他的孩儿们作暂时的告别。
「本大王有事在身,得离开魇都百八十年。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们要好自为之,别跟女妖乱跑,跑了也无福消受,白白葬送小命。」
他说要走,众偶都慌了,「主上要去哪里?为什么一走那么久?」
他叹了口气,「男人嘛,总有男人要追求的事业。你们别慌,我给你们留了丹朱,里面的灵力够满城支撑两百年。」一面说一面点了点手指,「都给我听好了,妥善保存它,那是你们赖以生存的东西,弄丢了,三个月后你们就全完了。最好别有人动独吞的脑筋,为了一己私慾害死满城同胞,让本大王知道了,挖地三尺也会重新送他回炉,记住了吗?」
台下哑口无言,一只偶都没有回应他。
令主弃城了,这是惊天噩耗,比不给他们捏女偶残酷几万倍。他们现在就像被抛弃的孩子,前路茫茫,已经找不到方向了。两百年……两百年的期限内,令主会回来吗?如果回不来,那他们的下场是否就是变回一堆烂泥?
不知是谁头一个小声抽噎起来,「没妈的孩子……」
「现在连爹都没了。」
然后满城哭声一片,声音之大,震耳欲聋。令主不明白怎么会捏出这么一帮没出息的,「我不在,你们就不能自力更生吗?」结果扯大嗓门的怒吼,还是被声浪吞没了。
大管家从台下爬上来,抓住了令主的裤腿,「主上……」
「照柿啊,」令主蹲下来,凑在他耳边叮嘱,「本大王不在,你要好好带领全城。」
大管家说不,「属下的徒弟完全能够代替我管理全城,我要追随主上,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令主很为难,「我比较信得过你……」
大管家的脸上显现出了固执的痕迹,「主上别忘了,您欠着我六百八十年的工钱,因为数额庞大,属下必须跟着您。」
这下令主没有对策了,虽然他连命都是他给的,但令主是个比较正直的人,一向把偶看成独立个体,而不是他的附庸。债主追着跑,天经地义,令主没办法,只好点头答应。
「有事说事,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令主振臂一呼,偶们终於安静下来,等他给出个大家可以接受的方案。他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满怀期待的面孔,慈爱地一笑,「我会经常给你们写信的。」
就这样?偶人们集体傻眼。再想大哭,月台上忽然放射出万道金光,光的最中央,藏臣箭徐徐降落,停在令主面前。令主单调沉闷的黑袍像冰雪一样消融,褪尽后露出精壮魁梧的体魄,和惊艳丛生的面庞。倏忽一个转身,幻化出最华美的衣袍,发上的缨穗伴随凌空的乌发翻飞,那烽火璀璨的宝相,令所有人不敢逼视。
令主不是老妖怪,众偶松了口气。然而得见令主的真容时,便是他与魇都告别之日。大家来不及赞美他,他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了灰蒙蒙的天宇尽头,徒留满城的偶人,如丧考妣,痛断肝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