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无方对自己的身体发肤一向很爱护, 也因为行医的缘故, 她习惯和人保持距离。从来没有过亲人和伴侣, 对於生人的接触感到恐惧,所以令主大献殷情提议为她梳头,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说多谢, 「我不乏,这点路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令主收回手, 略感失望,「我忘了腾云和步行不能比, 只有被凡人拖累才叫真的累。所以我说叶振衣麻烦……」小声嘀咕着,「丢了不是正好吗, 为什么还要费力找他。」
无方不打算和他解释,所谓的道义和责任,说了他也未必理解。回想他们长途跋涉的来路,到达须弥瀚海时璃宽茶就出现了,想必那时候令主便已经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了。
她歪着头问他:「雪顿山那次, 是令主第一次见到我吗?其实我一直有种感觉,你离我并不远。」
事到如今令主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一拍大腿说:「娘子,这就是心有灵犀啊。我跟你说,你们踏上瀚海那刻起,我就远远看着你了。从钨金刹土到梵行刹土,沿途有很多妖怪,你带的那一人一鸟道行可以忽略不计, 我实在不放心。我想了很久,反正我近来无所事事,干脆出城接你。原本七道口有诸怀,须弥瀚海有钩蛇,都是吃人的妖怪。我担心你害怕,先行一步把它们打跑了,所以你能够顺顺利利踏上梵行,嫁给我做新娘。你看,像我这种默默在背后全心付出的男人,现在已经很难找了。因为娘子你足够好,才配得上我这么优秀的人啊。」
前半截说得挺不错的,无方确实有点感动。但到了后半截慢慢就出现了偏差,她来这片刹土可不是奔着嫁他来的,谁遇见个不知根底,又臭名远扬的男人说要娶你,都会觉得很头痛吧。还有最后一句,她觉得自己确实挺好的,但是他优不优秀,那就说不好了。
她看他的眼神带了点狐疑,令主说:「娘子你不要这么看我,我会忍不住以为你爱上了我。」
无方叹口气,把视线挪开了。
他不死心,又扬手,「我梳头的手艺很好的,那时候第一批偶人还小,每天都排着队来找我束发,我会十八种发式,娘子要不要试一下?」
无方几乎可以想像那种画面,既当爹又当妈的令主一手拿着梳篦,一手捞起头发,嘴里还叼着发簪,面前是看不到尽头的,等待梳头的队伍……不知怎么,让人觉得心酸。
「你捏那么多泥人干什么呢,就为让他们当你的手下?」
令主的盛情得不到回应,把梳子塞进帽兜,给自己梳了两下,「不是的,我不需要手下。刚到梵行刹土的时候我一个人很孤单,所以就想捏些泥人做伴。娘子你也看见了,我捏泥人堪称出神入化,下次镜海红莲盛开的时候,我带你一起去,让你领略一下我精湛的技艺。」结果她一点都不感兴趣,居然撇着嘴走开了。
人有的时候,很容易被某些传言左右。比如令主的为人,钨金刹土上几乎把他传得十恶不赦。后来慢慢相处,无方发现他除了有点傻,大部分恶名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释——满城儿啼是因为泥人幼小需要他照顾,私奔的偶无端死了,是因为离开魇都后得不到他的供给,灵力枯竭了,没有一样是他的错。钨金刹土距离梵行太远,以讹传讹就算了,那些得了他恩惠却反咬他一口的女妖,才是最可恶的。
「你有没有想过整顿九阴山?拐走你心血的女妖,不该好好惩戒一下吗?」
令主的志向倒挺大,「世上有种痛苦叫望洋兴叹,只要我捏出女偶,就可以让她们尝尝这种滋味。」话又说回来,腆着脸问她,「那娘子,你什么时候和我洞房?」
这个不要脸又扶不起来的老妖怪,无方动辄被他气得半死,好好说女妖,又扯到洞房上去了。彷佛洞房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源,只要能洞房,魇都的危机就都迎刃而解了。
骂他,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其实骂了也没有用,只有不理睬他。她转身坐到洞前的山石上,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的,下久了确实有些冷。
令主大概察觉到什么了,很久都没有说话。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他把梳篦搁在膝头,空空的布片上只有一把梳子,加上他给她的玉容膏,他的包袱里就带了这两样东西。
怎么说都是一片丹心,落得惨兮兮的收场,难免有些可怜。无方无可奈何,起身坐回他身边,「麻烦令主,为我梳头吧。」
她背过身,长长的头发像缎子似的,在黯淡的山洞里发出微蓝的幽光。令主心花怒放,悄悄伸手摸了一下,未婚妻的发质太好了,让人想起春天从指间流淌过的清风。
就如他说的,他梳头的手艺和捏泥人的手艺一样好。无方起先很担心,怕他拽疼她,可是没有,他的手势轻柔,除了偶尔发出吸溜口水的声音,梳发的过程还是很和谐的。
他给她梳了个元宝髻,两个灵巧的揪揪利落又可爱。梳完后说好了,伸手画了个圆,无方面前出现一面水波荡漾的幻镜,他说,「娘子看看,没什么不满意的吧?」
她微微偏过头,很仔细地左右照了两鬓,惊讶於令主的创造力,「魇都都是男人啊,你怎么会梳姑娘的发式?」
令主得意道:「梵行刹土上有很多女妖,我看见她们这么梳的,改良了一下,在偶人身上试过了。」
所以他是个有心人,无方没有试过这样的发髻,第一次觉得十分新鲜。头发束起来了,耳坠子就变得尤为突出,在那窍细白洁的颈项边曼然摇晃,像她以前看过的一副画像。
姑娘爱美,人之常情,很多时候欣赏自己,也能高高兴兴欣赏半天。幻镜里的脸庞美丽生动,她拿手抿了抿头,黑鸦鸦的令主在她身后,也挤进了幻镜里。她微笑,正想谢谢他,忽然那帽兜底下露出了半张脸,英挺的鼻子,轮廓优美的唇,还有光洁年轻的皮肤……她一瞬惊得寒毛炸立,猛然回身看他,然而镜子里的一切彷佛都是幻像,令主还是原来的令主,帽兜底下依旧深不可测。
令主咦了声,「娘子怎么了?」看见她瞠大了双眼,很无辜地问,「难道我的手艺,娘子不欢喜吗?」
「不不……」她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不明白那乍现的半张脸意味着什么。他追问,她答得心不在焉,敷衍着说,「令主的手艺很好,多谢了。」
那厢的令主笑得志得意满,「娘子不必客气,只要你愿意,以后我可以天天给你梳发。」
看见了吗?想必是看见了吧!瞧这惊慌失措的小眼神,说不定今晚会做梦,梦见他绝世的容颜,从而无法自拔地爱上他。上次他同她说的话,也不全然是假的,他们这族确实只在真心待他的人面前,才会现出全貌,但这种事也不是不可控的。令主可以随心支配,该露嘴的时候露嘴,该露鼻子的时候露鼻子。一下全露她会受不了,慢慢的循序渐进,等她适应了,就会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