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事先已经得知,但当事实发生在我面前时,我仍然不愿相信。
当克里特大军在茂密的高地丛林中挣扎穿行时,应当是我们的土着朋友发动偷袭、歼灭克里特人的最佳时机。可遗憾的是,我们不理智的朋友们拒绝了一行之有效的战斗方式,反而在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与克里特人展开正面决战,为了“伦布理神”的“荣耀”和“骄傲”。
当他们突然从山坡背后冲上坡顶大声呐喊时,这出乎意料的欢迎方式真的让克里特人吓了一跳。正在行军中的克里特人阵脚散乱,他们的阵形因为惊慌而散乱不堪。如果这个时候发起冲击,凭借人数上的巨大优势和沿山坡由上而下不可忽视的冲击力,他们还有获胜的机会。
但是,这个机会被大祭司愚蠢地错失了。
这个老者蹒跚而骄傲地缓步走下山坡,来到克里特人的阵前,挥舞着手中的权杖,手舞足蹈地大声喝道:“外来者,你们的到来引起了伦布理神的愤怒。你们不受这片土地的欢迎,马上离开这片土地,否则死在这里。”
克里特的军队缓慢蠕动着,过了半晌一个高级将领才挤出阵列,尽量客气地询问道:
“我们远道而来,希望知道阻挡我们道路的是什么人……”
一次冗长而没有意义的对话开始了。大祭司一次次宣布着他们对这片土地的属权,要求对方远离这片土地,而那位将领则一次次不失礼仪地向土着居民表示尊敬,并提出许多问题。他的态度是那么恭谦友善,让大祭司根本没有机会表示他和他族人们的愤怒,更不用说结束这一次不成功的谈判了。
大祭司当然不会知道,就在他们喋喋不休的时候,克里特人已经逐渐整顿好了自己的军阵,详细观察了他们的敌人和整片地形。我们眼看着克里特人的阵形由散乱逐渐变得整齐起来,各个防阵也都进入到了各自合适的位置,做好了开战的准备。面对这个景象,我们只有暗自焦急,却无法通知大祭司。换句话说,即便我们把这一切情况都告诉了他又能怎么样呢?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之间发生的不快已经淡薄了他的信任,尽管他依旧把我们当作自己人。
当最后一个克里特士兵就位后,那个军官结束了这次谈判。此时,他的态度倨傲无礼,完全不是刚开始那副恭谦的模样了。他的表现和言语终於激怒了尊贵的长者,大祭司气得恨不能把自己雪白的胡子都扯下来。他大步回到山坡上,向他身边的族人们大声说着些什么。他的话显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愤怒,土着战士们大声鼓噪着挥舞起手中简陋的武器,只待大祭司一声令下,就要冲向面前这群冒犯了他们和他们神祉的入侵者。
“告诉我们的伙伴,一定要坚持下去,在得到我的命令之前,绝对不许出击。”弗莱德嘱咐着艾克丁。土着朋友们好战的热情和散漫的生活习性让我们很不放心。
艾克丁答应了一声,及时地把这命令对我们的盟友强调了一遍。当他们把这消息散播到每一个战士耳朵里后,战斗的命令从大祭司的口中发出了。
这是我平生仅见的大战。
超过十万人在我们脚下翻涌,那是一道无可比拟的浪潮正冲向一道无比坚固的岩石。你不会了解,当人口的积累达到这种程度时,你会觉得战争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只要有足够数量的人,疯狂的战争有能力摧毁一切。
毫无疑问,我们的土着朋友们是英勇的,如果让他们一对一与我们或是克里特人交手,很少有人能够胜过这些虔诚无畏的勇士。但弗莱德曾对他们说过,在战场上,勇气不能决定一切。现在,到了用他们的血肉验证这并不深奥的道理的时候了。
土着战士们的冲锋是散乱狂热的,没有丝毫的阵形可言,更谈不上什么掩护、配合了。我甚至看见许多手持简陋弓箭的战士和他们持矛的战友并排着冲锋,似乎恨不能尽快冲入敌人的壁垒中,把手中的羽箭亲手插入敌人的胸膛似的。
这真是我所见过的最糟糕的一场冲锋。如果对手是不足两万的疲兵,它或许能够凭借巨大的数量优势把对手冲碎、挤垮,但当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时,这样的冲锋和自杀没有太大区别。
无数羽箭从克里特人的阵中踊跃而出,死神仿佛隐起了身形盘坐在这一支支致命的箭簇上。它们携着锐利的尖啸声深深刺入土着战士们完全不设防的之中,在他们的身体外炸出一蓬蓬的红色血雾,留下道到无可弥补的伤口。无数勇敢的战士在剧痛中惨叫着倒下,他们平伏在地上,无力地挣扎着,任由自己鲜活的生命力随着伤口的鲜血涌出体外。他们原本都是些敢於徒手与恶狼搏斗的斗士,他们的勇武远胜过前方那些用锐器重创他们的邪恶敌人。但是,他们连接近敌人的机会都没有得到就屈辱地倒下了,器械装备上的差距让原本弱小的一方变得强大,强大到了让他们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地步。
更多的土着战士接近了克里特人的阵地,他们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有机会彰显自己的强大。我要说,我们的土着朋友确实是强大的,即便他们身无片甲遮体,即便他们手中的“长矛”仅仅是些镶嵌着简陋金属尖刺的树枝木棍,面对着那些手持重盾站在阵地外侧的克里特重装步兵,他们依旧占据了上风。
在短暂的接触中,克里特人的整条防线都经受了极大的考验。许多士兵并不是战死在自己的岗位上,而是被面前这些凶狠的敌人从阵列中硬拖出来,在自己战友的面前被残酷地杀死,而后被剥去盔甲、抢去武器,几乎是全身地躺在阵地前方。夺下了敌人武器盔甲的土着战士兴奋得大喊大叫,不时在战友面前炫耀着自己的战利品,让他们也心痒难搔,恨不得立刻也抢一份更好的战利品出来。
物资的匮乏让我们的朋友们把到手的每一件普通的武器和铠甲都当作宝物来收藏,在他们的家中,食物、酒、兽皮和许多日常生活用品都是随时可以拿出来共享的,但宝贵的金属质地的武器却是每一个成年男子的私人物品,连他的妻子都不许碰触。对於他们来说,敌人手中的武器和身上的铠甲就像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他们忘记了,这些宝贵的物品同样是能够夺取他们生命的利器。
他们的愚蠢让他们的优势瞬间消散。
土着战士的掠夺风潮让自己原本就不整齐的阵列更加散乱了,不少人在阵地前就开始相互抢夺珍贵的战利品,甚至有些粗鲁的汉子彼此动起手来。这让人绝望的战争习俗帮了我们的敌人的大忙,正在土着战士们纷纷弯下腰去的时候,一排排锋利的长矛从重装步兵的长盾后恶毒地探出,在一具具壮硕的身体中寻找着血腥的刺激。
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每当一个克里特人倒下,总会以两到三个土着战士的生命为代价,尤其糟糕的是,土着人杂乱无章的攻击方式根本无法丝毫动摇克里特人的防线。克里特人在一层层军官的指挥下协调冷静地运动着,整支军队就像是一只有生命的巨兽,按照自己固定的节奏吞噬着眼前这群渺小的袭击者。而土着居民根本无法找到自己的领袖,从一开始他们就混淆了各自的族群,甚至连自己的酋长在哪里都不知道。事实上,甚至有可能他们的酋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们就像是一把散落在战场上的沙子,数量虽然巨大,却无法真正给对手造成致命伤害。
克里特人用鲜血和死亡给我们的土着朋友上着一堂关於战争的残酷课程,在战场这个流满了鲜血的大课堂中,“纪律”这个词仿佛一只无情的巨轮,瞬间将“强大”、“勇敢”、“无畏”、“豪迈”这些原本让人敬畏的品质碾成了碎片。他们用事实告诉自己的对手,仅仅是的强壮在战场上毫无用处,散乱的“一群人”永远也无法战胜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支军队”,这是战场上必胜的定律,胜利者的不二法则。
另一个重要的词汇是“文明”。这个高贵文雅的词汇此时正以前所未有的血淋淋的姿态矗立在这片土地上,它正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展现着自己的强势。我几乎能够看见这个原本应当受人崇敬的词汇此时正发出冷酷的微笑,因为它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的对立面、那个叫做“愚昧”或者“落后”的词汇打翻在地。它满意地听着伦布理战士们的哀哭,仿佛那是它胜利的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