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香销被冷残灯灭
同一个人,是没法给你相同的痛苦的。当他重复地伤害你,那个伤口已经习惯了,感觉已经麻木了,无论在给他伤害多少次,也远远不如第一次受的伤那么痛了。
淩霞山清虚观。
木芙蓉又开了漫山遍野。
院前风有些凉了,河蚌拿了一件披风披在容尘子身上,随后倚在他身边,「知观,后山开了好多花,每朵都好大好漂亮。可是今年我很乖,一朵都没有摘哟。」
她在容尘子身边絮絮叨叨,「后山的泉水今年特别清亮,我不过往里面投了块石头,老头就跑来痛駡了我一顿,你也不帮人家。」
「我用怀梦草看了无数次天道,它不肯告诉我结果。后面一页一页,全是空白。也许是需要我选择,但是也没有什么好选的吧,反正我是走不了了的。」她身边的竹编藤椅上,容尘子安静地躺着,不言不语不动。河蚌抱住他,在他唇边亲了一口,「起风了,我们进屋吧。」
容尘子毫无反应,河蚌用风传将他带回卧房,扶着他在榻上躺下。外面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时於琰真人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不知从何处名山胜水找来的高人隐士。
进到房间,他似乎完全没有看见河蚌,经自领着人替容尘子把脉。
容尘子抱恙在身,由叶甜暂代主持。於琰真人也一直没能回到洞天府,他的头发更白,原本笔挺的腰身也变得佝偻。曾经中气十足的长者,如今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这位隐士同样未找出有效的治疗方法,河蚌也不失望,依然日日守在他身边。
叶甜也经常过来,一则看望容尘子,二来陪河蚌说说话。可河蚌一不哭二不闹,冷静得可怕。叶甜连劝慰的话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河蚌反倒是安慰她,「以前吧,凡事只要哭一下,总会有人动手解决。现在哭不灵了,难免只有自己动手了。我无事,因为有事也於事无补,所以希望你们也无事才好。」
容尘子遇害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无数妖物闻风而动,明里暗里,俱奔神仙肉二来。於琰真人欲传信令整个道宗来救,但次日所有的妖怪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河蚌将一条千年蛇妖挂在清虚观山门前,生剖其腹,将其皮肉用竹签撑开,用勺子将其五脏一勺一勺全部刮尽,一直刮了两天。蛇咬的惨嚎惊住了无数妖魔,它灵气不灭,一直哀嚎了四日才渐渐死去。
风干的蛇屍枯枝一样挂在山门前,比任何驱妖的符咒都管用,没有妖怪敢上前一步。
淩霞镇的百姓却来的更勤了,不时有善信请求探望容尘子,叶甜自然全部婉拒。但来者仍络绎不绝,许多村民都请了容尘子的长生牌位,早晚供奉。
河蚌拒绝了道门的相助,也赶走了庄少衾派来保护清虚观的官兵。清虚观岿然不动,且正常接引香客。所有小道士一律各司其职,一切如常。
道门乍逢巨变,为免分裂,於琰真人努力控制局面,但他毕竟年事已高,很多事情难免力不从心。
而鸣蛇之王一死,鸣蛇一族群龙无首。河蚌找到行止真人,开门见山、毫不遮掩,「流落在人家的鸣蛇一出事第一时间联络你,想必你在它们之中威望极高,也最值得信任。如今鸣蛇一族如同一盘散沙,一旦让道门中人察觉,只怕有灭族之灾。」
她太平静,行止真人也不敢惹她,「陛下请直言。」
河蚌翻捡着他桌上的茶盏,「由你出面,举荐三眼蛇做蛇王,重新统一鸣蛇一族。」
行止真人其实心中也早有猜测,但他还是有点为难,「陛下,贫道也就直说了。这条三眼……呃,鸣蛇虽然如今实力大进,在上一战中也功不可没,但毫无师承来历。贫道恐怕……」
河蚌竖手制止他,「它会拜我为师,内功心法出自我门下,其余一应课业由国师庄少衾传授。」
行止真人瞬间了然,「贫道拜谢陛下。」
次日,河蚌为三眼蛇赐名何为,并同庄少衾、行止真人将所有的鸣蛇全部召集在一起。这条三眼蛇资历虽浅,但它前有行止真人力荐、后有河蚌为盾,中间有庄少衾作保,且消灭鸣蛇蛇王立了大功,诸鸣蛇纷纷投效,鸣蛇一族暂时安稳。
这条三眼蛇成了蛇王,但依然二的狠。它是不是钓几尾鱼、带点肉食上来孝敬河蚌。只是河蚌最近胃口不佳,连睡觉都不香,它带什么吃的也极难讨她欢心。
而於琰真人独木难支,许久之后终於决定由庄少衾暂领道门。庄少衾虽威望不如容尘子,但他如今身居高位,道门诸子也不敢异议。
夜间,桂花香飘满山间。
河蚌将容尘子搬到院中的水池边,自己在池子里泡水。因院中无人,索性脱了容尘子的鞋袜给他洗脚。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在你身边的时候总是特别困,现在你不理我了,我特别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有时候我在想,其实当时我应该跳进岩浆里面死掉,因为这样的日子真的太可怕。而最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现在竟然连离开的勇气都没有了。」
容尘子依旧不说话,河蚌怕他着凉,将他的脚抆干,又将鞋袜俱都给他穿好。穿着穿着,她整个人又腻到他的怀里,「知观,今晚月亮真圆。」她扯过容尘子的胳膊环在自己腰间,月光澹荡,晚风吹送落花纷扬。河蚌抚去他衣上落英,又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老道士,你再不醒来,我把你耳朵咬着吃啦?」
容尘子木然地望着倾泻一地的月光,河蚌当真舔舔他的耳朵,「我真咬啦?」
容尘子全无动静,河蚌舔了一阵又不免叹气,「以前不让我吃的时候呢,想吃,天天都想吃。现在任由我吃的时候,又下不了嘴了。」
外面有轻微的声响,她转过头,便看见庄少衾缓步行来,「天凉了,带师兄回房吧。」
河蚌窝在他怀里不想动,「他衣服穿得厚,不碍事的。」
庄少衾低叹一声,在她身边坐下来,「小何,假如……我说假如,师兄永远不再醒过来,你怎么办?」
河蚌将脸贴在容尘子胸口,「我能怎么办?好好待着呗。不然哪一天他醒过来,发现……咦,清虚观知观换人了,道门主事也换人了,就连鼎器也不见了……岂不是很凄惨?」
庄少衾闻言苦笑道:「你还真是……」
河蚌语声清亮如月光,「所以我要乖乖地待在他身边,待到他醒来,看见他的师弟、师妹、弟子都在,清虚观还在,道宗安然无恙,我……也还在。」
「你这么想,我也就不劝了。」庄少衾再度替容尘子把了脉,许久方道:「以后任何需要,派人传言於我。」
河蚌唔了一声,又转头看他,「你要回皇宫?」
庄少衾点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皇上身为皇族,肯定知道皇陵机关的玄机,他故意安排我们在最后时刻进入陵寝,多半是打着让我们和鸣蛇同归於尽的主意。但是我必须回去,因为必须有一个人在他身边,确保我道门安然无恙。只有我们自身安全,才能更多更好地为百姓做事。」
河蚌挑挑眉,倒也没有反驳,「你知道所有方士开给知观的药,为何全部毫无起色吗?」
庄少衾终於不解,「为何?」
河蚌抬头,月光坠入眼眸,波光粼粼,「因为我根本没有喂他喝药。」
庄少衾目光锋利如刀,「继续说。」
「知观元神是被龙气所伤,所有补充进体内的灵气都会被龙气吞噬,灵气越充盈,他的魂魄只会越衰弱。我抽干了他体内所有的灵气。」
庄少衾焦急担忧之色溢於言表,「难怪,我竟感觉不到师兄体内灵力的流转,但是没有灵气支撑,他的身体只会越来越衰弱,如果找不到解决办法,很快他的身体就会死去。」
「当年淳於临妖劫迫在眉睫,知观的一碗心头血将之无限后延。是因为神之血脉中和了妖气,令天道不能察觉。而今知观元神被龙气所伤,他待在体内即使再如何将养也断难复原。当今圣上虽非明主,然也是天道选定的君主,若能取他一碗心头血……」
庄少衾面色大变,「你是说……」
河蚌直视他,「如今知观体内没有任何灵气,已经完全可以容纳龙血。当龙血在他体内流动,龙气便能为他所用,於是不但不会对他造成伤害,反而会令他得益无穷。」
庄少衾眼中的惊疑渐渐淡去,竟然露了一分喜色,「好主意。至少圣上……只怕会……」
河蚌毫不犹豫道:「会死。上次见面我观他气虚血弱,以容尘子的修为被取一碗心头血也几乎丧命,何况他。」
庄少衾站起身来,「他死就死吧,为了师兄,也顾不了那么多。」
河蚌一手握住他肩头,展臂将他压得复又坐下来,「难道你还想直接扑到他,在他胸口挖个洞取血不成?」
庄少衾凝眸,「所以?」
河蚌在他肩头的手缓缓用力,「告诉他,皇陵的龙气融化了鸣蛇的元神,虽然它的灵气足以将国运延长五十年,但因其邪气亦化於龙气之中,吾朝从此以后,必将主德不昌。」
庄少衾不解,「此乃实情,但如实禀告……他必令我等想法化解。与取其心头血有何关联?」
河蚌收回手,环住容尘子的腰,「如何化解龙气中的邪气?」
庄少衾苦思良久,「邪气混进龙气之中,无法释尽龙气,岂可根除邪气?」
河蚌点头道:「上次皇陵之事定是有人献策於皇帝,怂恿而成。宫中有不少高人方士吧?」
庄少衾语带沉吟:「嗯,圣上慕道,宫中修道之士甚多。」
河蚌觉着容尘子体温略有下降,忙将他扶起来,庄少衾将他扛回卧房。待安顿下来,河蚌方道:「只须将此事禀报皇上,不懂的就坦白承认不懂吧。」
庄少衾一头雾水,但只要能救容尘子,他必须尝试,「好。」
两日后,庄少衾回到皇宫,将此事禀明圣上。圣上屡求解决之策,他只得实言相告,惹得圣心不悦。第三日,有方士向皇上献策,称自己有办法调和皇陵邪气,但需取五百童男童女,进行血祭。
庄少衾闻言,心中震惊无比,宫中有数名道士也竭力劝阻。但无人有更好的办法,圣上一怒之下,将庄少衾等人俱都痛斥一番,并令各州府进献童男童女。
庄少衾怒极,夜间就御剑赶回清虚观。
那时候河蚌在喂容尘子喝水,见他一脸怒容,只是淡淡问:「怎么了?」
庄少衾接过她手里的水,自己先喝了半碗,「庸君!他竟听信小人谗言佞语,要用五百童男童女血祭。童男童女魂魄虽然干净,但无辜惨遭杀戮,岂会不生怨恨?怨气融於龙气之中,同邪气有何区别?」
河蚌浅笑,「你堂堂国师,要弄到这几百童男童女父母的名单,应当不难吧?」
庄少衾还是有些犹豫,「何盼,我理解你想要救回师兄的心情。但这毕竟是几百条人命。如果师兄直到此事,也绝对不会由着我们牺牲数百条性命去救他。我能轻易接近他,杀他更是易如反掌,不如……」
「闭嘴!」河蚌扶着容尘子躺下去,将被子替他盖好,「要他脑袋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但你知道谋杀真龙天子在天道之中该当何罪吗?你可能会沦入畜生道,从此不得为人!听着,在众多献子的父母之中,挑一个强壮、大胆的,弄到他的生辰八字,带来给我即可。」
庄少衾还真是有些担心,「不要乱来,一旦被察觉,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河蚌眯着眼看他,「他还能跑到水里把所有的河蚌都抓来杀了?」庄少衾很是无奈,「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河蚌将他推着出门,「走了走了,罗嗦!」
一个月后,宫中强征童男童女数百名,惹得百姓怨声载道。三日后夜间,圣上遇刺。有人用一根削得极为锋利的细竹筒刺入他的心脏,令其血流过多,最终不治。
而即使睡在他旁边的宫妃,也没有看见凶手。
宫中一片混乱,清虚观仍旧是清静之地。
叶甜进到容尘子卧房,发现玉骨扶着容尘子,河蚌正喂他喝汤。那汤鲜艳若血,她不由得凑过来,「这是何物?」
河蚌嬉笑着将她赶开,「药呀,我还会害他不成?」
叶甜将手中的甜汤放在一边,她的眼睛仍红肿着,「我最近老是梦到师哥,总是想起好多陈年旧事。他突然这样,我觉得天都阴暗了。盼盼,你还好吗?」
河蚌一口一口喂容尘子,「好如何?不好如何?」
叶甜转头望她,「盼盼,我害怕,我真好害怕!师父死了,於琰真人越来越憔悴,他快要将自己都熬干了。二师兄还愿意回到那个皇宫,他心里只有国师的权位!如果於琰真人也……以后清虚观该怎么办?」
河蚌回头看她,她曾经还算高挑丰满,如今却瘦得形销骨立,原本刚毅的目光如今充满无助和不安。她虽修道,然生来便受尽宠爱,虽不似普通女儿般娇纵,但从来未经变故。即使紫心道长仙逝,也有容尘子和庄少衾全权料理,她只负责悲伤。
河蚌放下碗,缓缓展臂抱住她,「知观会醒过来,少衾心里还有你们,清虚观必会安然无事。别害怕。」
叶甜在她怀里,突然泪如泉涌——她担忧得太多,而心太小,装不下那么多的负担,「如果当时你没有救我,你的手就不会有事,你就不会落到鸣蛇手上。师哥也就不会有事!都是因为我!我当时为什么不自己掉下去,如果我掉下去师哥就没事了!」
河蚌轻拍她的背,语声温柔,「谁都不用掉下去,我们都要活着。」
叶甜第一次在人前显露出软弱,却是在这个河蚌面前。她脱出河蚌怀抱,抆干眼泪,语带哽咽,「盼盼,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对师哥的感情是假的,而有时候,我又害怕你强作欢颜,撑苦了自己。」
河蚌淡笑,重又端起碗,继续给容尘子喂汤,旁边的玉骨不乐意了,「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家主人对知观的事,哪一件不是亲力亲为?於琰真人天天骂她您不管,反倒怀疑她。」
河蚌轻踢了她一脚,语声仍然极轻,「甜甜,如今我是个妖界最惨的内修,而何为承袭上古神兽血脉,又得天火灵精,现在实力只稍逊於江浩然。它是我的徒弟,体内又还有我的一颗珍珠,绝不敢逆我之意。只要它在我手,妖界生不起事。如今道宗能人不多,即使老头死了,道宗也翻不了天。少衾在宫中,道门在本朝会继续得势,一切都不会改变,别害怕。」
那不惊轻尘的语气无形中安定了人心,叶甜深吸一口气,突然重重点头,「嗯。」
而那以后,河蚌开始晚睡早起,天天汲取日月精华,存储灵气。叶甜有时候几日见不着她面,连於琰真人都觉着她的存在感微弱了许多。就连想骂一顿出出气也要找半天。
不几日,宫中传来皇帝遇刺的消息,国都戒严,庄少衾也不敢随意走动。及至十月末,新帝初登基,为笼络民心,采纳了庄少衾等人的谏言,放回了先前强征的五百童男童女。祭祀皇陵的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十一月,庄少衾抽空回了一趟清虚观,叶甜还在生他的气,他只能去找河蚌,河蚌见到他来倒是欢喜,「少衾,你看知观气色是不是好多了?」
庄少衾替他把脉,只觉其体内元气充盈更胜以往,不免也有几分喜悦,「希望师兄早点醒来。」
河蚌贴着容尘子的胳膊,眸光如水,「一定会的。」
庄少衾却还想问别的事,「你……到底如何取先皇心头血的?」
河蚌为容尘子抆完手脸,将毛巾递给玉骨,「很简单呀,我托梦给一个孩子的父亲,告诉他如果新帝继位会大赦天下,他的孩子也会得救。顺便给我了他一根竹筒,教了他一个隐身咒。他很聪明,用隐身咒潜进宫里,把皇帝杀了,我顺便取了一碗心头血。」
庄少衾也暗暗捏了一把汗,「何盼,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
河蚌毫不在意,「问。」
「上次,王上梦见群蚁噬蛇,是不是你搞得鬼?」
河蚌望了他一眼,浅笑不语。庄少衾到吸了一口凉气,「我一直奇怪,皇上祖陵本就是季度机密之事,那鸣蛇受伤之后自顾不暇,怎么会找到这里。你故意将皇陵位置透露给它,引它前去。又托梦给圣上令我等前去降伏,就是为了让龙气融化它身上的邪气,待百余年后皇朝气数一尽,便可将它带出,重新修行。这打的倒也是个好主意。」
「这有什么错?将鸣蛇关人皇陵,至少可延王朝国运五十年,我本没打算害他,若不是他擅自开启皇陵机关,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害知观魂魄受损,我又何必取他一碗心头血?」河蚌摸摸容尘子额头,又在自己额头试了试温度,语笑嫣然,「这就是因果,此事说到底也是他咎由自取。」
庄少衾看了眼榻上沉睡不醒的容尘子,「你对那个鱼妖,倒也真是用心良苦,哪怕只剩一丝残魂也这般眷恋不舍。」
河蚌垂眸,「少衾,我和你们不同。你们心很大,可以装很多很多人,可我的心很小,里面能装的太少。所以装在里面的每个人都特别特别重要。」
「只是……你还是放弃了他。」庄少衾轻声叹气,河蚌却已经释然,「我说过了,心很小,装的也少啊。有人要进来,自然就有人必须出去。」
她将脸贴在容尘子脸颊,笑得又得意又狡猾,「你现在只管可怜我吧,等知观醒过来,你可就只能眼红我了!」
庄少衾也带了一丝笑,目光却是看向榻上的容尘子,「其实我现在有些眼红师兄。」
这个冬天,於琰真人开始咳血,叶甜和他的弟子衣不解带地照顾,庄少衾也很忙,宫中新帝初初登基,他地位不稳,难免还要多多用心。
容尘子这边自然就只有河蚌照顾了,河蚌日日为他汲取灵气,如今他体内龙气流转顺畅,只是整个人仍然没有意识。
於琰真人拄着拐杖进门,在他榻边坐下来,他胡子都白了,眼看活不到来年冬天的燕子,清玄跟在他身后,也是愁眉不展。於琰真人再度替容尘子把脉,不知道怎么回事,容尘子体内竟然适应了龙气,如今内息顺畅,灵气充沛、却一直不醒。
他长吁短叹地坐了一阵,冷不丁,那条被河蚌取名何为的三眼蛇爬了进来。见河蚌不在,它多少有些失望,又见於琰真人一副愁云惨澹的模样,不由得就要开导一番,「真人,依我看哪,知观现在已经复元了,说不定啪的一下,就给气醒了!」
於琰真人对河蚌没好感,对它更没好感——道门本就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岂能与妖物为伍?这时候他也对何为的话听若未闻。
好在何为脸皮不薄,也不以为意,「清玄,俺师傅呢?」
清玄视它为师弟,倒是和气得多,「师……咳,陛下最近经常不在,好像在采集灵气,你去后山看看吧。」
何为应了一声,随后就爬向后山,翘得老高的蛇尾巴上还挂着一条干鱼。
何为走后,清玄低声道:「真人,晚辈觉着这何为说得也有道理,说不定刺激师父一下……师父还真醒了呢?」
於琰真人也是没有办法了,病急乱投医,他轻叹一声,只要别太胡闹,且作一试吧。
小道士把所有能刺激容尘子的事都想了个遍,於是先有清玄推开门,老远就嚷:「师父师父,咱们膳堂的水缸着火了,师父你快醒醒啊!」
后有清素紧跟,「师父师父,鸣蛇又出来吃人了!」
随后又有清韵冲进来,「师父师父,官府要买下清虚观开洗脚城啦……」
如此折腾了三天,容尘子依然没有醒转。
这一天,河蚌趁着外面日头暖和,将容尘子搬到院子里晒太阳。她坐在池子边玩水,池里从南海观音处偷摘过来的荷花终年不谢,河蚌在池边陪容尘子坐了一会儿,见左右无人,开始偷偷脱衣服。
她皮肉细嫩,本就不喜欢衣物的束缚,现在无人管束,更加无所顾忌,再加之天气暖和,有水有阳光,难免她就想泡泡水。她趴在容尘子身上,左右望望,「你还不醒啊?」容尘子自然没有反应,河蚌索性将衣裙一件一件搁在他身上,「那你帮我抱着衣服吧。」
她三两下脱得清洁溜溜,鱼儿一样悄无声息地入了水。在水中嬉戏游玩一阵,她出得水面,淡金色的阳光调和了水光,为她镀上一层柔美的光晕。如丝黑发被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黑白交加,更衬得肌肤如玉。她伸了个懒腰,足尖一点站在一朵荷花上,双手掐诀缓缓吐出一颗比珍珠更圆润通透的明珠。
此珠虚浮於她双手之上,周围所有阳光仿佛都被它吸引,缓缓注入它体内,它光芒流转,五彩斑斓。
「何盼!」河蚌正吸收日之精华,突然身后一声怒喝,她回过去头,见藤椅上容尘子一脸怒容,「你……光天化日,你竟穿成这样!让人撞见如何是好?」
河蚌收回内丹,歪着脑袋看他,「穿成哪样?我明明什么都没穿!」
容尘子肉体久未活动,有些不灵便。他吃力地站起身来,指着河蚌的手气得直抖,「你给我上来!快把衣服穿好!」
河蚌站在荷花上一动不动,这一切太像一场梦,她怕稍微一动就会醒来,醒来后容尘子仍躺在躺椅上,任她百般呼唤,不言不语。
而容尘子的声音将其余人给招了来,先是守在外面的玉骨,她奔进来声音更大,「知观!知观你终於醒了!」
容尘子怀里还抱着河蚌的衣裳,他只怕玉骨的声音引来别人,更是气急败坏,也不敢大声说话,只得压低声训,「我刚醒过来你就要把我气死是不是?」
河蚌眯着眼睛想了想,终於轻轻一跃跳到池边,容尘子赶紧用外衣将她裹住。随后进来的是清玄、清素,二人也不顾礼仪,一把抱住容尘子,只叫了声师父,就再说不出话。
随后叶甜也奔了进来,整个清虚观都被惊动。容尘子却在想别的事:「给我回房,马上把衣服穿好!」河蚌转身往卧房跑,容尘子赶紧又补了一句,「去密室换!」
於琰真人闻得动静,也匆匆赶来,容尘子任他们围观,这一番醒来,大家都有许多话要说。容尘子见於琰真人和叶甜都憔悴不堪,自是愧疚心酸。他跪在於琰真人脚下,「晚辈无能,令真人费心了。」
於琰真人伸手将他扶起来,眼眶温热,「无恙就好,无恙就好。」
「师哥!」叶甜紧紧抱住他,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裳。容尘子拍拍她的背,也是低声安抚,「没事了,这段日子……难为你们了。」
众人又说了许多话,终是担心他的身体,於琰真人将其余人都赶了出去,「你自行运气,查看体内是否还有异样。」
容尘子点头,於琰真人也出了房门,顺手带上了门。
容尘子立刻按下房中的山松图,进得密室。河蚌还裹着一件衣服坐在床上,正对着一床的衣服纠结,容尘子皱紧眉头,「还没换好?」
河蚌委屈得不得了,「人家在想哪套衣服最好看嘛!」
容尘子的心霎时变得无比柔软,他上前将河蚌紧紧抱在怀里,「小何穿什么都好看,都最好看。」
过了很久很久,河蚌才回抱他,「知观,你不会再走了吧?」
「不会,」容尘子轻轻吻过她的额头,「再也不会了。」
河蚌张口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如果下次你再离开的话,走之前一剑把我杀了吧。」
容尘子心刺如针,「傻话。」
容尘子刚刚苏醒,道门、故交、善信,前来探望的人不计其数。於琰真人却突然精神起来,他们始终担心容尘子的身体,也就将这些人挡在门外。
容尘子的身体已经无碍,却也极少见客。河蚌最近格外黏他,一次他替河蚌抆壳,突然惊觉她瘦了好多,连壳都小了。他心中暗惊,方才注意到她晚上总是睡不好,最近吃的也少。
容尘子安排清韵天天做拿手菜,也装作看不见玉骨做荤食,可她依旧吃不多,天天黏在他身边,不见片刻也要四处寻找。
夜深人静,她又翻来覆去不肯睡。容尘子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安抚,「我在这里,睡吧。」
河蚌嘟着嘴,「睡不着,会不会我睡着了,你也睡着了,然后你又不醒了。」
容尘子伸出手让她舔,「要怎么样才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河蚌揽着他的脖子,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看他,「要不我把你吃了吧?吞进肚子里,省得再想。」
容尘子解开衣领的系扣,翻身压住河蚌,很是大方,「吃吧。」
房里的灯被熄去,好久好久才传出河蚌的声音,「我是说用脑袋上这张嘴吃,讨厌!」
次日,天还没亮,容尘子睁开眼睛,发现河蚌已经睁着黑黝黝的眼睛看了他不知道多久了。以往只要夜间有活动,她都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容尘子起身着衣,许久之后他将河蚌扯起来,语声像发誓一般郑重,「如果此后你我再有分离,我会在离开之前杀了你!」
河蚌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容尘子初醒来,难免要考核弟子武艺和道法修为,再加上各路贺客,他至交好友甚多,实在是疲於应付。
夜间,叶甜做了许多吃的,清韵更是大显神通,摆了满满一桌吃的。所有的小道士都聚集在膳堂里。沉寂已久的清虚观终於重又现了欢声笑语。席间於琰真人居上,容尘子坐在他右手方,河蚌自然是坐在容尘子身边。
「体内真气流转如何?」於琰真人神色和蔼,连面上的病态也去了几分。
「劳烦真人关心,一切无恙。」容尘子恭恭敬敬地回答,於琰真人也放了心,「日后行事须慎之又慎,万不可再掉以轻心。」
容尘子自是应下,倒是叶甜给於琰真人夹了菜,「真人,饭桌上能不能先别谈这些码。」
於琰真人也笑了,「都吃饭吧。」
诸小道士免不了要以茶代酒敬容尘子一番,容尘子频繁应付,河蚌就老大不高兴,她夹了两箸菜,食之无味,又坐了一阵,索性回了房。
房间里安安静静,河蚌在容尘子榻上趴了一阵,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一怒之下爬将起来,又跑回密室的牙床上趴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眼前是淩霞山的后山,河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还一边嘀嘀咕咕,「明知道人家不喜欢走路,这谁呀这,做梦都要让人家走一段,太缺德了!」
前面一声笑,清朗无比,「孩子这里来。」
河蚌老大不高兴,还是嘀嘀咕咕地走过去。前面是一大块山岩,岩石上摆着几碟小菜,对面坐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长得倒是慈眉善目,穿一身道袍,胳膊里还靠着一把拂尘。河蚌还没坐下来就一手抓起筷子,尚没下嘴呢,就发现那边於琰真人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
「老友,别来无恙否?」白胡子老头招呼於琰真人也坐下来,河蚌突然灵光一闪,「你不会是容尘子那个叫紫心的师父把?」
白胡子老头笑得温和慈祥,「果然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
河蚌这货最经不得夸,立刻就对着这老头生了几分好感,「你这个老头眼神倒是不错,我当然是最聪明的啦。」
「贫道岂止眼神不错。」白胡子老头给她夹了箸菜,言语温和。河蚌尝了一口菜,咂了咂嘴,「你的菜也好吃,嗷嗷嗷嗷,听说你早死啦?」
白胡子老头含笑点头,河蚌一脸遗憾,「可惜哇,天道不公,不该死的死了。」话落,她又瞄了一眼於琰真人,继续嘀咕,「该死的偏偏活着。」
於琰真人气得差点吐血,紫心道长伸手拦住他,「孩子,容尘子醒来,你开心吗?」
河蚌歪着脑袋,「当然是应该开心的啦,」她又想了想,颇有些费解,「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不开心。老头,你说为什么知观就有那么多人关心?有那么多人对他好呢?」
白胡子老头又给他夹了箸菜,「因为这就是他的道啊,他是正神,注定了为维护天道秩序而生。他的道就是仁德济世、普度众生。孩子,你呢,你的道是什么?」
河蚌咬着筷子头,皱着眉想了半天,「不知道,我的道是什么?」
老头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想了四五千年,都没有想到吗?」
河蚌摇头,「以前我只是想活着,吃好多好多好吃的。在皇陵里知观的魂魄被龙气融化的时候,我想让他活着。现在他活了,我是不是应该继续吃好多好吃的?」
那边於琰真人气得牙都倒了,「你是猪吗?就知道吃吃吃!」
河蚌大怒,「你这个死老头,再敢骂我我打你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