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城的城门在漆黑的夜里再次洞开,开门的声音却很小, 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轻微的“吱呀”响动过后, 整肃的马蹄和士兵的脚步声井然有序地鱼贯而出, 他们没有点火把, 甚至以口衔枚,一路急行军。
宁静的树林被大军的推进带起了微风。
所过之处不久前还是血腥的战场,那些掩埋在泥土下,数量庞大的尸体似乎因为夜色而散发出了腐烂的味道。
偶尔能看见一两把倒插在地的长矛, 森森然如枪林箭雨。
领兵的年轻将军和他身后的士兵们却目不斜视, 神色异常坚定, 也异常冷静。
直到晨曦之光在天边浮现, 这支军队方才抵达嵩州巍峨的城防下。
暗色里的微光照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一夜悄无声息的跋涉,衣衫吸饱了露水,脚踩着无数战友的白骨。所有活生生站在此地的将士, 内心都烧着一把难以扑灭的火。
一月以来,他们眼睁睁看着最亲近的同袍一个接一个的死去, 不辞辛劳地爬山涉水挖药草,采灵芝,双手冻得通红,即便如此,却也无法改变伤兵数量与日俱减的事实。
凭祥关的功劳让人抢占了, 虎豹骑是被天下遗弃的军队, 四面楚歌, 孤立无援。
枪兵在前,步兵在后,如果有人此刻仔细地观察,会发现这群那年轻人的脸上,无疑不是风尘仆仆的泥灰,然而上万双眼睛冷峻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们直视前方,城池就在对面。
现今什么高官厚禄,乱臣贼子,在这些人心里已无关紧要,他们只知道,这座城里有粮草,有药品,有可以活下去的一切补给。
杀进去,便是另一条阳光道。
项桓握着缰绳,季长川在他身侧,师生二人的神情有那么一瞬竟是一致的。
少年长锋所指处,是城楼上烈烈飘扬的旗帜。
嵩州城门戍卫的百夫长正打着呵欠慢条斯理地前来换班,天光亮起的一刻,他看到了不远处成千上万的军阵。对方出现得无声无息,好似鬼魅般迅速蔓延到城楼下,明明是这样庞大的军队,夜袭的动作却能做到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铁蹄密集如雨,浪潮一样席卷了城防。
百夫长此生没见过这样的整齐有效的攻势,他惊在那里许久,半晌才回过神,一面后退一面语不成句地颤声喊“敌军,是敌军快、快找总督大人和张都尉快去啊”
百夫长刚一转身,长箭如白虹贯日,势不可挡地冲上来,顷刻将他身躯对穿,挽弓之人不知是有多大力气,箭径直从兵长胸出,尖端的火苗燃着余辉,最后落在了角落的辎重上。
微弱的火苗逐渐升腾,在微风的助燃下轻而易举的将木质军械卷如大火。
传令兵们皆怔在当场,旋即慌不择路地拔腿跑,扯着嗓子喊“敌袭,是敌袭有人带兵攻城了”
就在他们发愣的短短时间里,虎豹骑的士兵已趁着夜色登上了城墙,数不清的刀光剑影从天而降。
满城风烟。
事发突然,嵩州的百姓并不似青龙城的居民提前得知战事,许多人是在睡梦中惊醒的,无头苍蝇般没命的带着细软四处逃窜。
街上人仰马翻,几乎乱了套。
秦征和陈文君躲在破木屋内,原以为谭泰的人不久将会找上门,没想到半途被这场仗打乱,眼下人人自危,就算是城内的高官怕是也没那个闲心前来寻他们的麻烦了。
陈文君已换了件干净的衣衫,听着外面震耳的铜锣声和吵杂的人言人语,心生不详。
她坐在床上探头张望“出什么事了”
秦征立于门边侧耳留意街巷的动静,“不知道”他回眸说,“我出去看看。”
“你就在家呆着,千万别到处走,等我回来。”
知晓事情的轻重,陈文君于是顺从地朝他点点头。
秦征跑上街,入目是四散奔跑的百姓,呼喊和哀号声遍地弥漫,这般乌烟瘴气的环境让他乍然想起当初在青龙城困守的那三天。
他飞快拦下一名过路的老人家,“阿伯,城外到底发生什么了”
“打仗了”老者背着行囊满面焦愁,“季长川带着虎豹骑攻城,来势汹汹的。听闻总督大人已经领了三千威武军前去抵抗,可对方有千军万马,此战怕是势在必得。
“你说怪不怪好端端的,季大人怎会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呢”
“季长川”
秦征愣了愣,“你确定是他吗”
“那还能有假他本人亲自督师,据说就在城下站着的,好些人都瞧见了”
老者言罢,见他已无话要问,便拎着大包小包朝北门方向逃奔而去。
秦征却还留在原地,他目光怔怔的,似有所思,遥远的城墙上两军的拼杀正在激烈的进行着,猛地朝旁一望,仿佛还能看到天空里交错的箭矢。
此时此刻,秦征的心中萌生出一个念头,一种想法,极其强烈地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
青年忽然握紧拳,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蓦地掉头往回跑。
陈文君在屋内等得惴惴不安,自打秦征离开她便一直提心吊胆,朝外忐忑地看了无数次。
院门吱呀打开,来者的身影闪得很快,上前一把拉住她,“跟我走。”
陈文君还没从他平安归来的喜悦里回神,被让秦征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
“要去哪里”
因为是奴隶,他与生俱来的警惕习惯了狡兔三窟,正如在京城那时一样,刚至嵩州,秦征便摸清了附近的环境。眼下,他带着陈文君七拐八拐走到偏僻巷子的一间旧屋内,是平日准备以防不时之需的。
“大小姐。”
他将清瘦的女孩儿摁在椅子上,握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下。
青年的眉目中透出些严肃的意味,使她莫名紧张,“怎么了”
“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秦征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现在外面很乱,这里相对安全,但稍显破旧,只怕得委屈小姐独自待上一阵。”
陈文君微微讶然“我我待在此处是没什么问题,可你要去哪儿”
他避重就轻地没有回答,只是深吸了口气,“文君。”
“不管怎么样,我会努力让我们都活下来,这一回,你能信我吗”
陈文君今年也才十八岁,尽管她短短的人生里已有过那么多波折与经历,但到如今才隐约能感受到青年口中这两个字的重量。
她揪紧衣摆,随后认真地点头“我信你。”
秦征再上街时,满街乱窜的百姓少了许多,反倒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整序地往南城门的方向小跑行进,约莫是去支援的。
他避开这些人,谨慎地挑了小巷子要绕近路。
而这时候的嵩州城,权贵们在忧心战事,普通平民躲于家中,却有另有一群人,藏在暗处的角落里,偷偷打量着整个战局。
巷中冷寂,秦征自小习武,很快便发现身后的跟踪者,这些人举止小心,动作窸窸窣窣的,生硬而迟钝。
他正偏头看了一眼,前面忽而走出几道高挑人影。
秦征的视线由旁转至前方,不大的窄巷站着几个瘦削的年轻人,他们的脸上饱含着常年做苦役的沧桑,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年龄与相貌各不相仿,但唯有手腕上沉重的铁环是如出一致的。
这些都是当年战俘所生下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