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从被子里出来,回到枕头上躺好,仰面盯着幔帐顶子,沉默着努力接受这个事实。
他要有孩子了。
虽然没什么信心,可他得尽力当个好父亲。
至少不能让孩子将他吃过的苦再吃一遍。
楚钦一壁想着一壁翻身,将曲小溪揽住:“咱们就要这一个孩子。”
“嗯?”曲小溪觉得这话题有点突然,侧首打量他。
他又道:“孩子多了,父母容易偏心,一碗水难以端平。”
“……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她目露怜悯,伸手揉在他脸颊上,“你既然心里有数,就不会那样的。我不是说非得多要孩子啊……但我、我想要个女儿……”
她私心想着,万一这是个儿子,那就再生一个。
楚钦笑笑:“我也想要女儿。”说着,手又探到她小腹上,手指温柔地抚过,“这么乖,应该是个女儿吧?”
“嗯……”曲小溪敷衍地应了声,没法跟他解释这时候的“孩子”还只是个小小的胚胎,要是已经开始闹腾就有点吓人了。
一夜相拥而眠,翌日清晨用过早膳,楚钦就见到了风尘仆仆的车骑将军。
车骑将军昨晚连夜赶路,熬得两眼乌青,进了府却连茶都顾不上喝上一口,着急忙慌地将昨日之事告诉了他。
“京城卫戍?”楚钦浅怔,遂笑道,“舅舅急什么,这不是好事?”
“这怎么是好事,你不是要……”说到一半,车骑将军恍然大悟,一拍脑袋,“是啊是啊,我这是急糊涂了,愣没想明白!”
还有什么比手握京城卫戍更容易谋反夺位的呢?若他远在边关,手中兵马虽多,却需一步步往京城杀来,其间阻力必定很大,更难保不会节外生枝。但若他手中的兵权是京城卫戍,逼宫谋反几乎一夜之间就可完成,麻烦少了许多。
车骑将军这般想着,不免有些尴尬,心觉自己年纪大了,脑子不灵光了。
憋了半天才又憋出一句:“听闻王妃有孕……臣此番也是为道一声贺。”
楚钦摒笑:“舅舅别客气,中午留下用个膳?”
“不了不了。”车骑将军无心多留,向他一揖,转身就走。
转眼间春去秋来,夏日炎热过去,秋日凉爽的清风扫过大地,蝗灾终于到了尾声,灾民们却又迎来了新一度的艰难。
此番蝗灾自春日播种为始,刚抽芽的作物被蝗虫啃食殆尽。又因蝗灾蔓延,无法再行播种,到了秋日,整个南方几乎无一处丰收。
北方因未经蝗灾侵袭,情形倒好一些,可粮食产量到底不可能覆盖南方的亏空,灾民们依旧只得艰难度日,勉强过活。
曲小溪闲来无事曾在附近闲逛过一次,远远的看见了大片聚集的灾民,那景象简直惨不忍睹。
因却少粮食果腹,附近山中的草叶都被吃净了。据庄子中的村民说,楚钦曾经带她打猎时走过的那片小山里,延绵数里都已见不到什么植物,野果野菜几乎刚长出来就被摘掉,树皮野草也都剩不下什么。
绝路之下,很多人家开始卖儿卖女。这样的事情按律违法,可在这样的关头,谁也不能出来制止这仅剩的求生路。
于是京城门外的人市开得异常火热,男孩子总是好卖一些,不仅能买回去干体力活,有些无法生养的人家也愿意买个尚不懂事的男孩回去延续香火。
女孩子的出路总是悲惨,不仅本就难以找到买家,便是找到了,也常是卖去青楼酒肆,一辈子就见不到什么光了。
曲小溪心里早就对这些有数,却不得不硬着心肠视而不见,因为这样的忙是帮不完的,可架不住酸枣私下里哭了一场,还正好被她看见了眼睛红红的样子。
曲小溪这才想起来,酸枣好像就是这样被买回来的。只是那时她们年纪都还很小,时至如今,酸枣已经连自己的亲生父母叫什么名字都记不清了。
“若不是正好碰上侯府要给几个姑娘挑选婢子,奴婢恐怕也是被卖去青楼的命。”酸枣现在想想还是很难过。
曲小溪心里长叹,忍不住问她:“这样的时候买一个小姑娘,要多少钱啊?”
“不太清楚……”酸枣拧着眉,沉思了一下,“可能是三四斤米面……也有可能再少一点,若兑换成银钱倒不好说了。这样的时候灾民们拿着钱也没用,宁可换些米,吃一口就能活一口的命。”
曲小溪再怎么有心理准备,还是实实在在地被震惊到了。
她知道这世道人命不值钱,却没想到人命这么不值钱。
“赵文康。”她喊了声,赵文康上前,她斟酌道,“你拉一车米面出去,到城门口看看,能买多少人回来,优先要女孩子。”
“一车米面……”赵文康估算了一下,小声提醒,“那怕是能买四五十人回来。”
“行。”曲小溪点头,“正好咱庄上人手本就不多,添些侍婢也好。倘有能认字算账的,你便多付一些,把人单挑出来带来见我。”
“诺。”赵文康应声告退,曲小溪长舒口气,心里的难受多少缓解了些。
酸枣却有些过意不去:“都是往事了……奴婢也不过触景伤情,姑娘不必为奴婢做这些。”
“也不全是为了你。”曲小溪摆着手笑道,“胡侧妃那事之后,几个牵涉其中的管事都被殿下发落了,新换上来的人……心是好的,能力却实在差些。”
但这也不怪他们,实在是这世道人均受教育水平太低,一个村子里都挑不出几个会写自己名字的。倘使有那么一个两个能写会读三五百字的,那四舍五入就是平民里的大文豪了。
这样的情形下,还要人家会管事会算账,属实是强人所难。曲小溪便琢磨着这波人勉强先用用,自己也着手教出一班能写会读的女孩子,来日充作女使放到庄子上镇着。
如此一来,她既做了善事又方便了自己,最让人开心了。
然而曲小溪却没想到,赵文康买回来的人比预想中还多了些,主要是因冬天就快到了。缺衣少食的严冬最是难熬,灾民们不得不将卖儿卖女的价格压低,以求能尽快换些粮食囤着。见有大户人家前来“批量购买”,灾民与人贩子几是蜂拥而生,因怕轮不到自己,又将价格压低了一轮。
次日清晨,六十三个小姑娘被带到田庄,安安静静地站了一院子。
楚钦睡得头脑昏昏,醒来想出去缓一口气,迈出门槛瞬间惊得一退:“怎么回事?”
“啊,忘了跟你说了。”曲小溪还懒在床上,把他喊回来,言简意赅地说了说自己的打算。
楚钦神情复杂:“你添置侍婢我没意见,但这人是不是太多了……”
“要留人在府里当差、还要着人去管田庄,分一分就不剩什么了。”曲小溪掰着指头数了个明明白白,“若真有富余的,我还可以问问大嫂嫂府里缺不缺人。前几日大嫂嫂来看我,提起灾民们的情形长吁短叹的。”
“那你看着办吧。”楚钦见她已有安排就不再多说,笑了笑,伸手贴在她已然高高隆起的小腹上,“这时候是该多做善事,对孩子好。”
曲小溪衔笑,低头也看看自己的小腹,心里喜滋滋的。
时间过得真快,好像只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已大腹便便,屈指数算,大概再有月余她就要生了。
随着时间推移,他最初的恐慌淡去,父爱也慢慢滋生出来。最近眼见着她身形愈发明显,他常常也会贴上去听听,心里胡猜究竟是儿是女。
曲小溪唤来甜杏:“你去安排一下,这几日先让厨房煮小米粥给她们吃,等过几日肠胃缓过来些,再备菜肉粥。住处你们也打理好,棉被炭火都要备足,另请大夫给她们看看身子,有病的赶紧治。”
“姑娘放心。”甜杏笑吟吟地一福,“昨晚就都安排好了,这就可待她们去歇下。”
曲小溪点点头:“辛苦了。”
庄子上像样的院子稀少,但供下人们居住的简单房舍倒有好些。先前因为人手不多,其中不少屋子都空着,现下正好把人安排进去。多数房间都是大通铺,每个屋子都能住十来个人。
忙完这些,曲小溪就暂且不再费神了。毕竟是要生了的人,她得还是要省省力气。
于是这六十多个小姑娘被买回来很久都没见过买她们的人,连去跟前磕个头的机会都没有。
月余后的一个晚上,曲小溪正要入睡,腹中隐痛传来。有孕时原也常有些小小的不适,她初时便没当回事,然而很快却发觉这次好像不大一样。
这痛感一阵一阵的,延绵不绝……
“楚钦!”她抬手攥住他的胳膊,楚钦猛然进行:“怎么了?”
“我可能……”她抿唇,“可能是要生了。”
说完,痛感就又涌了一阵,她深吸了口气,楚钦立时翻身下床:“阿宕!”
伴着这声疾呼,偌大一方宅院都陷入忙碌,宫里遣来的太医第一时间就到了,下人们进进出出地准备东西,方嬷嬷也着急忙慌地赶过来,看样子活像自家儿媳要生产。
西北角的院子里,一群刚刚入睡的小姑娘也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她们的安生日子刚过了月余,怕极了府里出事,自己就又要陷入困顿。
于是很快就有年长些的匆匆穿上衣服,跑出去拦住人问原委,对方顾不得多解释,只说了句:“王妃要生了!你们好好睡觉,不关你们的事。”
出来询问的小姑娘愣了一瞬,几步跑回屋,将这话告诉大家。
屋里一静,一个刚坐起身的小姑娘揉着眼睛惊讶道:“原来王妃有孕了呀!”
顿了顿又说:“她是个大好人,肯定会没事的!”
屋中响起一片附和,接着,一片漆黑里,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纷纷望向了天,对神佛祈祷起来。
很快,屋里就变得拜什么的都有。求佛求菩萨的、求家乡的土地公公土财神的,还有求送子观音的,祷告之语织成一片。
或许是漫天神佛真被她们烦得发了功,曲小溪虽是头次生产却没受太多的罪。天明时分,伴随一生响亮的啼哭,婴儿已呱呱坠地。
“累死我了。”曲小溪舒气慨叹。
松气之余,心底最强烈的一个念头竟是:好想喝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