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是搓了搓簪柄,花蕊处的流苏轻轻旋转,她瞧了一会,又用一种疼爱的眼神看向月陇西,勉强点头,「好罢。」
莫名地,月陇西在她眼睛深处看出了一丝慈爱,「……」
下午的日头下去了些,但抵不过此处向阳,仍是有些热意。
卿如是早已不再看案宗,撑着下颚在想叶渠口中那个背负太多的月一鸣。她所认识的月一鸣,和别人眼里的从来大相径庭。
他对月氏的忠诚可以说到了冥顽不灵的地步,如何就成了女帝絮叨时的离经叛道?
越想越烦躁,她坐了一会就被汗湿了。
有小吏送来两碗冰食,「世子,您吩咐的梅子汤。」
月陇西示意他放在桌上,摆手让小吏下去。
卿如是转头瞧了一眼。
那梅子汤用一盏白瓷碗盛着,碎冰沉浮,晶莹剔透。月陇西用瓷勺搅了搅,大小不匀的冰块撞在碗壁上发出叮当的声音,煞是悦耳。
月陇西拿手轻触心口的位置,了然地挑起眉,轻声道,「世间情动,不过如此。」
并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卿如是兀自舀起一勺碎冰,就着酸甜的梅子汤喝下。
有人敲门,小吏开门,是萧殷。
他微颔首,恭顺地将写好的案宗呈上,俯身时目光不经意落在白瓷碗上。
戏文里说,璎珞敲冰,碎瓷当啷,但凡世间悦耳,皆为情动。
收了眼,萧殷道,「世子,写好了。请您过目。」
月陇西随意翻了翻,「你写的,自然挑不出错。」
笔录结束,卿如是没有再待的必要。她起身归置桌案上的书本,想凭借着记忆摆回原样。
被月陇西制止,「月家的男人最是有修养,从来就没有让姑娘家受累的规矩。」
小吏赶忙凑过来,「不劳烦姑娘,我们来收拾便是。」
卿如是不争,朝外走着,不屑回道,「月家的男人有修养?你倒是举个例子出来。」
「月一鸣啊。那可真是太有修养了。」月陇西淡笑道,「连我都不及他的万分之一。若我是个女子,肯定是要嫁给这种男人的。」
卿如是:「你高祖母在天有灵,知道你这么大逆不道吗?」
月陇西慵懒地笑,「无所谓,高祖父心里头有个姑娘那么多年了也没影响他们夫妻二人的伉俪情深。祖母又怎么会计较我这一个小小的爱慕者,何况我还是他们自家后辈。」
「伉俪情深?未必罢。」卿如是随意道,「逢场作戏而已。相敬如宾倒是真的,情深算不上。」
月陇西露出了欣慰的表情,「是吗?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不是。」萧殷走在后面,忽然开口道。
前边两人一愣,转头看向他。
萧殷不急不慢地说,「倘若要兼顾史册里所有的前后逻辑,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是,他们连相敬如宾都算不上。」顿了顿,他又低声朝月陇西道,「无心之言,妄自揣测,还望世子恕罪。」
月陇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他怎么可能是无心之言。这般谨慎的人,既不可能随意插话,也不可能妄议月家祖上。但这两样他都做了,说明他是故意的。
他看明白了月陇西在听到卿如是说「情深算不上」后那一瞬间的欣慰与认可,紧接着月陇西说的那句话肯定了他的想法。他知道,月陇西想让卿如是明白,月一鸣与他的夫人就是作假。
尽管萧殷想不通为何要让卿如是明白这个,但只要能够让月陇西觉得熨帖就好。
换句话说,他能随时对月陇西来说有用处,保证自己的价值就好。
「无事,我也曾怀疑过。」月陇西笑,「你继续揣测,还有吗?」
萧殷道,「幼时读史册,会好奇月相心头那位女子是谁。后来看了些《野史》,便一度猜测,月相心仪的人,要嘛很早就得到了,要嘛,很早就去世了。」
「很早很早就去世了?」卿如是震惊,细想一番,又觉得有道理,每每月一鸣跟她说起心底藏着的那个人时哀伤的神情就解释得通了。她点头道,「难怪他后来没有再娶妻纳妾。想必那位姑娘成了他的朱砂痣,他也就只好和正夫人相守一生,却被外人说成是伉俪情深。」
月陇西拿折扇敲了敲手心,叹道,「忽然有点欣慰。」他看向卿如是,轻笑,「你能想明白这一点我觉得已经很不容易了,下回争取再想多一点。走罢,送你回府。」
几人同行,萧殷识趣地骑马自行离去。
马车走得慢,等到卿府时已临近傍晚,她和月陇西告辞,后者微偏头,看她头上的簪花,「弄丢了可以,但丢了不可以。」
卿如是可怜他一片孝心,怅然地点点头。
紧接着,月陇西又将怀里一枚玉石交给她,笑道,「过几天我要去新国学府住些日子,期间不得出府,你若是有空,可以拿着这个来找我玩。」
她低头看,是枚墨玉,形状不规则,甚至可以说是长得有点难看,上边刻着「月陇西」三字。
只扫了一眼,她就递还回去,「我没空。」
月陇西:「……」
顿了顿,卿如是又将手缩了回来,若有所思,「国学府只收宦官子弟,不收官家小姐吗?我也想去国学府。」
月陇西一愣:「你是认真的?为何?」
「我对那桩差事很感兴趣。萧殷都能去,我又不比他差。」卿如是摊开掌心,「这颗石头能让我去国学府里学三年吗?」
萧殷都能去是什么意思……月陇西微挑眉,「不能。国学府不收女子。但你可以拿着这枚令信出入国学府。若是对那桩差事有兴趣,届时也可以让伯父带着你。不出意外的话,这差事是归伯父管。」
卿如是皱眉,姑且点头。
她回到府中,发现卿母等候她多时,且看她的神情有些难以捉摸。
免不了被问及昨夜相看的事,卿如是干脆迎上去。
方坐下,卿母就皱紧了眉头,「如是,你跟娘说实话,昨晚你和景遇怎么回事?我今日一早兴致可好地约了你乔姨母去上香,她却跟我说你们昨夜没成?景遇回去之后说你们多年不见,兴许彼此都生疏了,聊不到一起去。怎么就聊不到一起去?」
卿如是:「……」乔景遇真是好人。昨晚她抛下乔景遇,他竟也不气,只说聊不到一起去,半点坏话不说她的,也没提起昨夜还有世子在场。是给她留足了面子。
「这件事说来话长……」卿如是斟酌道,「反正,您若是有人选的话,可以准备下一场了,嗯。」
卿母的眉头皱得更紧,「你爹说,暂时不必。」
卿如是:「为什么?」
卿母摇头,「我还没来得及问,一会儿问问去。乔夫人让我给你带个话,乔芜姑娘约你过些时候去逛书斋。」
「她好端端地不去逛她的胭脂铺子,逛什么书斋?」卿如是低头拨弄着茶盖。
卿母拍她的手:「囤书呗。不知是谁造的谣,说陛下起了心思,要学惠帝当年焚毁书籍,都在猜他要销毁的是什么书。采沧畔那一伙崇文党最近行事越来越猖獗,大肆宣扬崇文思想,惹得陛下心生不快,所以就有谣言说了,陛下被激怒,想要烧毁的八成就是崇文的书。」
卿如是手中的茶盖从指尖滑下去,摔在桌上,「……什么?不、不是说要销毁的是那些无用的野史杂谈吗?为什么会……娘你说的囤书又是什么意思?」
卿母捡起茶盖,「就是囤积崇文的书。下午不少人都去了书斋,多半是想着百年前雅庐那次,这回要真烧干净了,可再没个秦卿能给修复好。」
卿如是不可置信地喃喃,「你是说,他们都肯去买崇文的书,肯去帮忙誊抄,为了让崇文的文章流传下去?他们真的都肯帮忙?」
卿母点头,絮叨着,「想想也是有心了。史册里不是说雅庐焚书之前,崇文死了,就秦卿一个人,整整一年夜以继日,费尽了笔墨,抄了那么多送都送不出去,惠帝强势,平日里张口闭口崇文党的关键时候一个没见着,谁都不肯帮忙,小姑娘孤立无援地多可怜。这回不同了,就连乔芜这般没心没肺没脑子的都能想着去买崇文的书回来抄着以防万一,还有那么多平民百姓也都乐意帮忙……你这好好地,眼睛怎么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