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度蓝桦重重叹了口气,“眼下证据确凿,谁又不会怎么猜呢”
朱浩对张慧的痴情是真,对李管事的偏爱是真,对儿子的溺爱也是真,现在出了事,所有人都只会觉得这个男人真惨,幸亏多年积德行善感动老天,让他逃过一劫,同时唾骂那些不知感恩的凶手。
这就是度蓝
桦觉得最恐怖的地方
她的直觉分明告诉自己本案存疑,但找出的证据越多,越接近真相,反而都更进一步证明了朱浩的无辜
难道她真的猜错了吗
孙青山知道度蓝桦不是胡乱猜忌的人,见她始终眉头紧锁,又问“那夫人您是怎么想的”
到了这一步,度蓝桦也不敢随便指认,反问道“你说的蛮有道理,不过第二种假设巧合太多,我总觉得可能性不高。那么假如你是朱浩,发现一直疼爱的妻子可能与他人有染,唯一的儿子或许不是自己亲生的,难道不会起杀心吗”
孙青山想了想,竟然摇头,“气肯定是气的,亲自动手肯定更解恨,但没必要为了泄愤把自己赔进去吧既然知道有奸情,抓了现行打个半死,然后丢出去自生自灭不就完了就算没有切实证据,抓不到现行,随便找个由头也就能料理了。”
虽然跟度蓝桦的意见相悖,但这确实就是最绝大多数人的想法,也是朱浩无辜论的最有利间接证据。
度蓝桦问“那如果朱浩当真这么做了,你会怎么想”
见她的神色空前认真,孙青山也不由紧张起来,果然设身处地想了一回,缓缓道“没人想被戴绿帽子,更何况是朱浩这样的人物,所以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我可以理解。但是如果张慧和李管事、小少爷真的死了,事后再说起来,难免也会觉得太过绝情。”
一夜夫妻百夜恩,更何况还有儿子和曾被视为儿子的心腹管事,如果朱浩真的在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料理了三人,哪怕不会触犯法律,但在外人看来,也难免会觉得他心狠手辣。
仅凭一点怀疑就能对身边人下手,那么来日,这刀子会不会捅到别人身上
“对吧”度蓝桦叹道,“我留心搜集过,发现朱浩这一路走来堪称完美,除了当初没有考中之外,四十多年的人生中几乎没有任何瑕疵。为人子孝顺、为人夫体贴、为人父慈爱,为商时仗义疏财,为民时遵纪守法也是因为这份好名声,买家喜欢照顾他的买卖,卖家也喜欢与他合作,就连官府,也爱对他的生意网开一面。”
连最公正无私的肖明成,不也因为朱浩的优良
表现而公开表彰了吗
孙青山迟疑道“您是说,朱浩可能借刀杀人”
他突然打了个哆嗦,浑身汗毛倒竖。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这个男人岂不是将所有一切可能都提前算计到了且还都装的若无其事,连朝夕相处的妻子都没发现异常未免太过可怕。
度蓝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其实或许我想的太过复杂了,你也经历过不少案件,应该知道许多时候起杀心本就在一念之间。”
可能朱浩根本就没考虑过那么多,只是作为一个占据智商优势的人,他提前一步觉察到了张慧和李管事的心思,然后将计就计,耐心等他们作茧自缚。
如此一来,既能保持清白之身,又可以将隐患一锅端,还能欣赏败者的惨状,岂不美哉
孙青山这会儿已经笑不出来了,憋了半日,只憋出一句肺腑之言“可这些都只是夫人您的个人猜测吧”
度蓝桦也是一声长叹,“是啊。”
没有证据,假设再如何无懈可击也都是白搭。
远处的天空突然响起一声闷雷,白色闪电如银龙穿梭在云层间,随着雷声滚滚而来。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油毡布上,夏日的燥热瞬间消失无踪。
度蓝桦被突如其来的凉意激地打了个寒颤,才打了个喷嚏,就听那头韩东大声道“夫人,酒壶找到了”
度蓝桦的精神为之一振,“快拿来我看”
然而事实再次证明了那句老话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摆在眼前的与其说是酒壶,还不如说是被熏烤到焦黑难辨的碎瓷片,别说残存的酒液了,就连原样儿都几乎认不出来。
度蓝桦绝望地闭了闭眼,再次强打精神拿起其中那块像是壶底的大瓷片,睁大眼睛仔细看,最后也只是看了个寂寞。
什么都没了。
就算身处现代社会,有精密的成分分析仪器和专业的技术人员,十有八九也会因为剂量过低、高温炙烤后造成原物质生物特征被彻底损坏,查不出来了。
度蓝桦将那些碎片颓然丢开,看着外头连成一片的苍茫雨幕,突然觉得从未像现在这样讨厌火。
大雨延缓了出门核实的进程,次日上午,
两名衙役归来,确认李管事确实曾经购买了大量灯油送往青山寺,但油铺卖出去的是130斤,寺庙收到的却是120斤,还有10斤不知所踪。
另有人证实,大约半月前,曾无意中看到过李管事带了两个大坛子来山庄
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云层间闪电涌动、雷鸣不断,毁天灭地的气势令人心颤。
朱浩扶着张慧坐起来,声音愉快且感慨,“看呐,多么壮美。”
张慧精神已经垮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潮湿的水汽从敞开的窗户里扑进来,吹在脸上一片冰冷,朱浩微笑着望向她,像极了寻常夫妻闲话家常,“以前你总说一定要有个儿子,我也是这么觉得,可后来发生的许多事,却让我渐渐对这个想法产生了怀疑。直到一年前,有位度夫人声名鹊起,我当真犹如醍醐灌顶,许多想不开的事好像也能一下子丢开手了。”
“其实有没有儿子又有什么要紧呢若是儿子不中用,养上十个也只会败坏家业。可若有个能干的女儿,到底也姓朱,未必不能青出于蓝。”
“三丫头虽是嫡女,却没什么嫡女的气度,反倒是四丫头古怪精灵心思剔透,遇事果决,杀伐决断间颇有我的样子。我且先慢慢培养着,若果然得用,来日就把这份家业都传给了她,也叫她招赘几个女婿,生的孩子都姓朱,岂不比无用的儿子强上千百倍”
两人同床共枕20余载,彼此真的太熟悉了,三言两语间,朱浩就轻而易举地刺激了张慧。
那几个小妾本就对她的主母之位虎视眈眈,一直到生了嫡子才算彻底死了心。可如今儿子死了,她也难逃牢狱之灾,或许活不过今年秋天,剩下一个女儿便如掉入虎狼窝,能依靠的只有父亲的怜惜。
可现在朱浩清清楚楚地表示他对朱桢不满意,甚至还有意将掌柜的位子传给老四那个丫头片子如此一来,她身后的王姨娘岂不水涨船高桢儿作为嫡女,以后又没有地位,又没有娘亲庇护,如何能活
朱浩这是想让她死都不安心呐
朱浩微微笑了笑,“慧娘,其实我之前有句话说错了。”
见张慧双目圆睁面露期待,朱浩笑得越发温文尔雅,可口中吐出的字
眼,却比刀子还锋利,“就算你吃了药,也活不到桢儿出嫁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张慧发疯似的扑向朱浩,然而却被对方轻而易举的推开。
她踉跄倒地,两只手在半空中乱抓,窗边小桌上的几个盒子被掀翻在地。
一阵狂风袭来,盒子里的新式纸张纷纷飞起,上面一片片红枫如血,从半空中打着卷儿落下的样子,像极了深秋迟暮。
当夜,张慧承认与李管事勾连,意图谋害朱浩的罪行。
至此,朱家山庄起火案的两名嫌疑人全数锁定。
度蓝桦闭上眼睛,一时百感交集,最终都只化作一声长叹
她亲自带人证明了朱浩的无辜
次日,雨过天晴,瓦蓝的天空一碧如洗,经过冲刷的天地间一片清明。孙青山等人要了辆车,押送张慧回衙门。
朱浩亲自出来送行,度蓝桦没有推辞。
押送犯人的马车在前头吱嘎吱嘎的走着,两人在后面骑马跟随,一路无话。
度蓝桦知道,这一去,就再也没有翻案的可能,有些一早就想问的话,如果现在不开口,将永无出口之日。
她看向朱浩,“这件事,你到底有没有在后面推波助澜”
朱浩眨了眨眼,微微一笑,不答反问“夫人,草民斗胆一问,您觉得是非善恶该如何界定呢”
度蓝桦想起曾经跟善堂里的小朋友们说过的“这世上的一切并非都是非黑即白”的话,一时陷入沉默。
见她不说话,朱浩又悠悠道“我活了40多年,自认问心无愧,从没对不起任何一个人。我做生意从来都是货真价实,不该赚的钱,一文都没有赚;该交给朝廷的税款,一文都没有少。逢年过节,我在城中施粥舍药,供养老弱贫苦无所依者,数不清的人因为我的善心得以活下去,又有许多人因为我的雇佣能过上好日子。我自己读书不中用,就自掏腰包供应别的孩子读书,希望他们可以借此改变命运,城中公学都是我一力承担,前后已经出了6个秀才、1个举人哪怕别人曾对我不敬,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我也从不过多计较。”
“夫人,您说,我算不算好人”
度蓝桦说不出话来。
平心而论,如果朱浩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算不上好人的话,恐怕外头大街上走的全都是恶徒了。
朱浩云淡风轻道“那么,为什么好人一定要宽宏大量呢”
说罢,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行礼,“夫人,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别过。夫人是个了不起的女子,愿您和肖大人来日都前程似锦”
作者有话要说呼,比起反转,我真的更喜欢窥探人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