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远看她脚上那双男式木屐的布绳断开,鞋板都甩出去了,她一脚踩在了砖石上。
她和他大眼瞪小眼,山光远忍不住有点想笑“你顽皮什么呢”
言昳伸手拧他“谁能想到这地这么滑。不许笑话我现在怎么办”
她恼羞成怒就上手的毛病也跟小时候没差。
山光远只好抱起她,道“这家店的老板,算是熟悉,无事。”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言昳扒住他脖颈,将脸怼在他肩边,山光远都觉得是抱着个怕见人的孩子似的。她呼呼气息都在他颈侧,他有些走不动路似的抱着她从侧门进去。
进了门,店里只有个五六十岁的女裁缝在脚踩的缝纫机与一堆布料后,店里挂了些层层叠叠压在一起的成衣,她抬起头,看见山光远,惊讶道“大恩人,您怎么进城来了。”
山光远轻声道“余老板,我、我给她来订几件衣服。”
他将光着脚的言昳放在了一旁的圈椅上,余老板脸上架着个花镜,她扶了扶眼镜看向言昳,有些吃惊的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山光远“这”
山光远拘谨的背着手“您先看看有没有她能穿的鞋,然后其他的让她自己挑吧。”
余老板看了这丰腴美人的身量,拿杆子取了几套成衣下来,店里的衣裳都算是平民小富之家的水平,没有太多昂贵的面料,形制却得体舒适。
余老板看她伸手挑面料,指甲上还有丹蔻,又懂得打扮,本以为她是哪个高门贵族家落难的美妾,乱世里跑出来让山光远捡着了。当然如果不是余老板相信山爷的人品,她甚至会觉得这样的绝色估计是山光远抢来的。
言昳穿上余老板给的绣鞋,去后间换衣裳的时候,余老板一边给言昳系腰带,一边笑道“山爷可是大善人,之前我们一家子逃难,也是山爷救了我们。别说前头日子如何,往后跟了山爷,最起码安定过日子是没问题的。”
言昳不明所以,只应了一声。
余老板以为自己猜对了,又趁热打铁,笑道“别看山爷这样,以前好像也是个兵爷。而且好像还没有成家,您这往后就是要当夫人,那也是”
山光远眼见着余老板要胡说八道,在外间皱眉开口道“余老板,别乱说。这是发妻。成婚十几年了。”
余老板震惊的看向镜中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的言昳。
其实重生后俩人还没办婚事,突然从他嘴里说出“发妻”两个字,言昳也有点心里发烫,她手背贴了一下脸颊,扯谎道“啊,我可能长得比较显小”
余老板“可上次山爷不是说就他一个”
山光远有点后悔自己突然开口,但言昳竟然也丝毫没否决这场她讨厌的婚姻。他只好硬着头皮道“之前战乱,拙荆离散,我一直以为她亡故了,最近才找回来。”
言昳在隔间里顺着他的话,道“嗯,失散好几年了。”
余老板连忙道“那真是可喜可贺,如今这世道能够重逢,真是天大的好事”
言昳沉默了。但其实这算不上重逢。
山光远在外头也没有再说话。
余老板看她发髻梳的比较简单,又拆下来给她梳了个妇人发髻。言昳前世婚后也一直不梳妇人髻,以示对那场联姻的不承认,但这会儿她没有拒绝。但言昳道“谢谢您,就还用原先的红绳和铁簪就好。”
余老板推开隔间的门,一副显摆的心态,想让山光远看看换衣打扮后的言昳。
山光远背着手站在门口处,看着外头渐渐飘起的雨丝,他回过头,只是嘴唇抿紧几分,没有夸赞也没有惊艳的神情,只是道“再挑几套吧。”
言昳转头挑衣,他目光才缓缓挪到了她发髻上。
看起来这俩人说话不多也不客气的样子,是有点老夫老妻的样子,言昳也不推脱,就又挑了几套稍厚一些的衣裙和中衣。
山光远看有几件都是初冬可以穿的衣裳。
她说自己不知道会在这里待多久,看来是真的。
会到冬天吗
会一起过冬吗
余老板一直在说她换上如何美,如何好看,还向着山光远打眼色,想让他顺着说几句。
山光远并不多评价,毕竟她美的样子、恨的样子、狼狈的样子他都见过。
他只是踱步到一边,在货架上挑了几个发簪发带,揣进袖口中,然后算了算足够的钱,放在了桌上。
余老板给她将衣服鞋子叠好撞进布包,山光远伸手拎起来,余老板说不要钱,但山光远还是执意给了,余老板看着外头雨大,只好将店里唯一一把伞塞给了二人。
俩人站在门口,她拿着伞,他拎着衣服。
余老板坐在裁缝机后头,只瞧见那美人笑着说了句什么,鞋尖点了点地上积水,山光远转头看她,肩膀松懈下来,而后弯腰再次将她抱了起来。
她也撑开了伞,架在二人上方。山光远踏过水,与她一同走进雨里了。
山光远将她放在车里,又把伞收好,驾车的地方没有挡雨,言昳道“我帮你撑伞吧。”
山光远摇头“不用。小雨,我也有斗笠。我们去买些吃食、还有被子需要再去裁一些棉布”
他手心里放着个小纸条,对着上面记得清单,看还有什么没买的。
言昳指尖扒在他掌心边缘,也探头看过来。
山光远字也不怎么好看,或许是从小跟她这样狗爬字一起学习的缘故,她笑道“你这字,狗但凡有点尊严也不会这么爬。”
山光远有些窘迫,捏紧纸条。
她又笑“不过咱们以后还有练字的机会。”重生后俩人一起学习,倒是都稍稍改好了一些,现在他这手烂字,也是在前世才会有的了。
他把车帘好好勾上,防止雨水潲进车里。二人跑了许多地方,买了床新被子与枕头,买了些米面和肉类,买了四只活的鸡鸭和一些鸭仔,买了个稍微大一些的镜子和香膏,买了些纸笔与挡雨的油布。山光远还想要买一张竹床,但车内确实已经塞满了东西,放不进去了。
她抱着腿,跟米面粮油与鸡鸭一起挤在车里,山光远想着她以前过的娇贵日子,有些愧疚,道“你先忍一忍。很快咱们就回去了。”
言昳正隔着笼子逗一只鸭仔玩,倒没有不开心的样子。
马车驾驶过一处街巷,她从小床向外张望着,忽然道“这、这是苏女银行的金陵分行,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
山光远偏头看了一眼“苏女银行早就不行了,如今是晋商银行的天下。这处分行,好像也是几年前打仗的时候炸毁了,就再也没有重建。”
言昳心里有点悲凉。
但当下毁掉的不止是苏女银行。他们买这些东西,看似都是基础的生活用品,但有些却跑了好几家才买到;以前金陵的石板路,似乎被多次战乱的轰炸与行驶过的炮车摧毁,只剩下泥泞的沟壑;衣不蔽体的流民百姓、“卖枕头”的童妓、挨在一起等苦活的力工,当下的金陵与她熟悉的截然不同。
这个远东最繁华的蚂蚁窝,已经连繁华二字都要剥离掉了。
往后会怎样呢境内如此动荡,倭地应该也会野心勃勃吧,是否其他国家也会来
言昳忽然理解山光远为何隐居山中了。
实在是面对这世道难以力挽狂澜了。
她有些沉默,山光远以为是她觉得车里不舒适,他笨嘴笨舌,想要说几句话逗她也说不出口,想要去指着街景、山岭说是他们童年时候去过的地方,她也看了一眼就不想多看似的兴趣缺缺。
雨中一路上山,她托腮看窗外,二人之间只剩车轮声与雨声,她忽然指着一处不显眼的平台,几颗松树之间,有两个小石灯,石灯间有一块不显眼的石碑,道“那是什么呀”
山光远“你的、墓碑。”
言昳长长应了一声“哦。确实,当时也只有你会安葬我了。”
他心里一窒,犹豫中,开口“所以你到底是魂魄,还是”
言昳托腮,笑道“阿远,你相不相信有一个世界里,咱俩会重归于好,会相信彼此,会真心相爱。还会再次成婚。我是从那个世界来的。”
山光远没太理解,蹙眉“是轮回的意思吗”
他在前头驾车,感觉后背温热,她靠过来,抱着腿倚着他后背“大概吧。我当时就说,你一直在注视着我,但我却不知道这辈子你的心思你的生活,真没想到有机会能见到这样的你。我可以提前告诉你结局,咱俩迟早会过的特别好特别开心,还住在一起。”
山光远又沉默下去,雨声越来越大,敲在车棚上,他转身将言昳往车内推了推,又把车帘掖好,言昳从车帘能看到他蓑衣斗笠的轮廓,山光远缓缓道“我期望有好的结局,但我不相信。我更相信我最近疯了。”
言昳张了张嘴想说话。
他发出轻笑“没事。疯了我也很开心。”
她心里被剐了一刀似的,说不出话来,车马驶回院子,雨小了一些,他当做是没有刚刚的对话一样,开始搬东西,言昳也跟着他一起搬。
但他不肯让她做累活,只让她去自己的衣服挂好,然后去烧壶水。
言昳进了屋,看他顶着小雨来来往往的忙活,就蹲在炉边想要烧火。山光远整理的差不多,把镜子香膏拿进屋的时候,就瞧见言昳正鼓着腮帮子,对着炉子吹气,手上脸上沾了些炉灰,他惊讶道“你在干嘛”
言昳抬头看他,有点尴尬“呃烧火是应该这样吹的吧。”
他看她跟个小花猫似的,忍不住摇头笑了“旁边不是有蒲扇吗我来吧。”
她非扒着炉子旁边不愿意走“不行,你教我”
山光远争不过她,只好从用干草出火开始教她,总算是炉子烧起来了,热茶沸腾,衣服挂干,毛巾擦身,灯烛点起。
简单擦洗后,言昳就跟个傻子似的抱着杯子坐着,天渐渐暗下去,他已经都收拾的妥帖了。
屋里湿冷的厉害,山光远看干柴火不太够用,他虽然能忍耐寒气,但言昳显然受不了。他想了想,还是点起火盆,道“之前已经下了很久的雨了,存的干柴差不多用完了。今日忘了去买一些了。没事,先点着吧。”
其实农家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意思,言昳平日都习惯忙着看账册,到这里竟然闲的只能跟山光远在灯边下棋。
言昳觉得下棋没什么意思,她更盯着他挽起的袖口露出的精干的手腕看,或者是看他垂眼思考时候鼻梁上的那道疤。
但山光远似乎极其享受这样的时间,他似乎也很久很久没与人说过话、对弈过,竟然有些话多,他嘴上虽然说着“不相信言昳会跟他相爱”,但心底却还是有些好奇言昳口中的那个“轮回”,忍不住道“如果我们、我们真的会相爱”
相爱两个字,简直声音小的像是听不见似的,从他嘴里滑过去了。
“我是说那个轮回里,你、你不会觉得我无趣吗”
言昳勾唇落子“有时候会,但我喜欢你那份无趣,很安心。有时候觉得你比我想的有意思。”
山光远脑子里有太多问题,他有些不愿意问,有些自己细想都觉得面红耳赤也不好问,最后心里转来转去,只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面前的言昳,既有他最熟悉的性格,却也有陌生的态度,她天性不耐烦,却对他特别有宽容似的,俩人桌下膝盖时不时碰到一起,她托着腮,懒懒散散的回答着他,偶尔笑骂几句。
下了几局,他觉得再聊下去,他说不定要忍不住问太过深入的问题了,对面言昳已经打起哈欠,他只好道“睡吧睡吧。不下了。”
言昳点头,她拿起一盏灯,往床沿走,刚踢掉鞋子坐下,就瞧见山光远正在将长凳拼在一起,把旧被褥放上去,她道“你干嘛”
山光远“铺床。”
言昳两只脚一蜷“你过来睡吧。”
他手抖得厉害。
言昳却一点都不懂的害羞,也不对他厌恶,偏头道“火盆都快灭了,我怕冷。再说,我们还可以聊会儿,你不是想问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