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他叠好放在床边的短衣出来, 言昳没有束发,深褐色的粗布短打,穿在她身上, 袖口需要折三折, 裤腿也挽着露出一截脚腕。衣料粗糙更显得她肌肤细腻, 她甚至都没有鞋穿,脚上还是他的木屐,踏过门槛来。
山光远正在院中编竹筐,他手巧且快,指腹上厚茧一压竹条, 竹条在他手上就像是交叉的丝线。
他听见推门声, 一抬头看见她,忙起身拿了把伞撑起来。
言昳看这把有点大的离谱的油纸伞, 伸出手去“没事, 我没那么容易晒黑。”
她说着,将手伸出伞外, 感受了一下温热的晨光。
山光远惊得魂都要没了, 连忙想要去按住她的手。
言昳手被他用力捉住, 她惊讶“干嘛”
山光远看她手在日光下挥舞过一圈, 也没什么事,而且掌心温热, 还能感受到血管的跳动。他有些怔愣“你不是鬼魂吗”
言昳懂了, 他以为她见了太阳就会灰飞烟灭。
她笑起来, 踏出步子跳几步到阳光下头“哎,别担心,我也应该不算是鬼魂吧,你就当我是肉身来了这里吧。昨儿你就应该感觉到了吧, 哪个鬼能打人呀”
山光远怔怔的将伞放下来,伞面上竟然还有新鲜的粘胶和补线的痕迹,可能这把大伞之前坏了压仓库,是他早期临时找出来修补的。
言昳实在是喜欢他的心思细致又爱忙活,蹲到他编了一半的竹筐旁“你做这个干什么呀”
她天生就是富贵花的模样,蹲在这样的农家小院里,像明珠蒙尘,他生出几分局促,将她拽起来。
言昳并不讨厌他手指抓着她,山光远心里暗暗有些惊喜,道“先吃早饭吧。”
说实在话,言昳两辈子都是富贵险中求的大起大落,她从来没有在这样充满生活气息的农家小院住过,山光远牵着她手腕,引她进了厨房。厨房中很亮堂干净,炉灶上挂着熏鸭腊肉,灶台旁还有些筐子装着萝卜土豆。
显然他生活的并不敷衍,反而很认真。
桌上饭菜就是简单的雪菜小粥和鸡蛋,她坐在小凳上窝着吃饭,山光远却不吃,说吃过了。
山光远前脚走出去,刚坐在院子里继续编筐子,就瞧见言昳搬着小凳,坐在了厨房门口,伸长两条腿,端着碗一边喝粥一边看他。
山光远抬头看她一眼,又垂下头去,唇角不自觉的勾起来。当下如梦,她这样懒散粗野到有点可爱的动作,像是他们做夫妻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他一边觉得不可置信,一边觉得内心莞尔。
她吃饭又慢又细,嘴巴都忙活在说话上,一直问东问西
“这竹筐都用来装什么呀”
“你这儿还养鸡和鸭吗”
“从这儿到城里要多远呀”
山光远并不是都回答她,她也习惯,自顾自的说下去。
屋子旁边种了小片竹林,院子里铺了些青砖烧瓦,还有一片能一眼望穿的菜地果林,种着李子树、萝卜与小白菜。虽然简素,但算得上窗明几净,窗台外头还有水缸和花盆。
言昳心里有一种微妙的酸楚与欣慰。
他并不是疯疯癫癫的守着她的墓,而是在他们童年约定好的山坡上,如此仔细且珍重的生活着,没愧对自己这条性命,也没愧对每一天。他并不是生活在愧疚或悔恨之中,而是在事已至此的静默里。
他性格里那种厚重执着让言昳相信,如果不是发生了意外,他会一直在这儿生活到老死那天
山光远抬头道“一会儿我们进城吧。”
言昳愣住,兴奋“哎”
山光远看着她“给你买点衣裳。也买点,生活用的东西。既要下山,你先去梳头吧。”
言昳从厨房里迈出来,拢了拢过腰的长发,睁大眼睛“可我不会呀。你什么时候见我自己梳过头发而且也没有油膏、也没有簪子、发兜”
山光远一直知道,照顾她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情,他叹气“等一下。”
他进屋边缘磕损的木框镜子拿出来,架在外头窗台上,拿着梳子,沾了些他手指干裂时用的油膏,有些笨拙的想要给她梳头发。
言昳本来就比他矮一截,也不用低下身子,她双手撑着窗台,对着镜子中愁眉不展的山光远,笑道“你一直不怎么会给我梳头发,虽然大部分时候也用不着你,但这算怎么说,夫妻之间的玩乐,你该学一学。”
山光远在镜中几乎是耳朵脖颈轰的一下就红了,他僵着手,嘴唇翕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话对于他来说太突然,他想反驳却无从说起,只好低下头,几乎跟装死似的给她分梳头发。
山光远毕竟还是有双能做农活的手,很快就掌握精髓,给言昳梳了个圆髻,他去屋里拿了一截红绦做发绳,扎了两根他的铁簪。言昳看镜中自己,圆脸俏眼,红绳增添了艳色,山光远也在看,二人目光相对,他一僵,快速的转过头去。
言昳手指理了理鬓角的绒发,笑道“这不是挺好的吗回头再练练,我以后梳头就靠你了。说不定还可以给我画眉毛呢。”
山光远别过头,迟迟的应了一声“好”。
言昳“要下山去买衣服什么的,总要花钱呀。你现在有钱吗”可惜她重生后赚了那么多钱,没有办法带过来。否则她恨不得给他塞好多钱,让他吃好住好。
山光远点头“有。”
他进屋去了,言昳跟上去,扒在门框边往里看。
山光远搬开桌子,打开了墙上一处压根看不出来的两三块砖堵住的暗格。
里头好几个布袋,他打开了其中一个,里头有好些金块金叶子、还有些换了的散钱与银子,他先是抓了一把散钱放随身口袋中,似乎又想了想,觉得自己毕竟养了个败家玩意儿,下山指不定要这要那,他又拿了两块金饼。
言昳唏嘘道“怎么不存银行”
山光远看了她一眼“银行不安全。这些是我打仗的时候”
言昳抬手“我懂。就你之前的地位,就只有这点金银,都算少了。”
山光远缓缓摇头“要那么多身外之物也没有意义。不过,进城之后你、想买什么就买吧,别买咱们带不回来的大件就好。”
重生后都是言昳大手大脚给他花钱,现在轮到他这个老鳏夫从砖缝里抠出卖命钱来养她了啊。
言昳刚想说怎么下山,就听到了一声马的嘶鸣,她转头四处张望“你这里还养了马”
山光远看她好奇的样子,唇角微弯,起身对她招手。
言昳跳过门槛,跟着他快步往侧面的棚屋走,就瞧见了一匹深灰色的伤痕累累的战马,立在马厩之中,马身依旧肌肉紧绷,尾巴鬃毛都被仔细的编好。
山光远走过去,抱着马颈对它低声说了几句,又抚了抚马颈,道“你要来摸一下吗它现在也做驮马了,性格好多了。”
言昳靠过去,仰头伸手摸了摸它前额,前额还有刀伤的战马,竟然有出人意料的温顺,还顶了顶她肩膀。
山光远道“它陪我打仗有三四年了。”
言昳看战马精壮的身量、温顺的性格与身上交错的旧疤,忍不住道“跟你很像。”
山光远“”
言昳笑“长得也很像。”
他显然没能理解,抹了自己的脸一把“我、脸没有那么长吧。”
言昳笑的前仰后合,撑着他肩膀。她做起来最熟悉的动作,他却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亲昵而心惊肉跳。
灰马脑袋伸过来,蹭了蹭山光远。
言昳道“咱们一起骑马下山吧。”
山光远摇头“就一匹马。”
言昳“那就咱俩骑一匹”
山光远有些惊讶,但还是蹙眉道“不好,你甚至没有鞋袜,穿成这样,在马背上容易惹人注目。而且金陵城内也不算太安全。”他确实也没法想象跟她共骑会是什么样。
言昳没想到前世的山光远比重生后还古板,她也不敢逗他,怕把他逗急了,山光远又觉得她是精怪变的了。
言昳只好点头“那怎么进城”
山光远拍了拍老战友灰马的脑门“有个小车,可以让它拉着。”
他从仓库里拉出盖着雨布的车驾,他在前头驱车,狭小的车厢内,他放了好些软垫和两把枪,对言昳道“山下如今不安定,你不要随意露头。你不是也会用枪吗”
言昳没想到现在不安定到进城都要带枪的地步,山光远看了她一眼,又道“别怕。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言昳坐在车内,摇头“我不怕。”她熟练地拉枪栓,把枪管架在右臂臂弯上,得意仰头。
山光远一愣。她架枪拉栓的方式,基本跟他一模一样
这一套快速开枪的办法,山光远是打仗的时候琢磨的,因为比较难操作也没教给手下过,她怎么会
她看懂了他所想,弯唇笑道“是你手把手教我的。”
山光远皱眉,刚要问,她推了他后背一下“走下山啦”
在下山的道路上,渐渐可以看清金陵城,言昳坐在摇晃的车马中探出头,惊讶的倒吸一口冷气“怎么、怎么成了这样”
她怀疑金陵城不久前刚经历过战事,本就不完整的城墙倒塌成片,城内还有些被烧焦的残垣废墟。河道看起来有些绿黄,有些金陵古桥似乎已经倒塌了,周边也有一些修建的厂房,在吞吐着浓烟。但仍然有不少人,就在这样的金陵城中重建着、生活着。
她前世死前,金陵虽因为内斗战乱有些破败,但也远不至于如此
只余下金陵城外未亡的枫树,像是遮蔽疮疤的花钿,绽放着一团团的血红。
山光远看她在秋风中有些仓皇的侧脸,低声道“梁栩都死了几年了,新朝上位时曾经围绕着金陵恶战过,如今再次分裂,又有不少兵阀进攻过金陵。如今金陵被新朝夺回,但还不知道能坚持几日呢。咱们快去快回吧。”
随着逐渐接近金陵,言昳也看清了曾经被她大火焚烧过的白府,那里已经改成了众多市井街巷,原来前世他对白府那块地的处置方法,跟她的想法一致啊
进城前,山光远给了她一件外衣,让她遮住脸在马车内装病,言昳觉得听他的肯定没错,便缩在角落里。果然进了城门时,就有卫兵非要查车,说要货税、要登记,还非要掀开车帘看看车里几个人。
言昳连忙在外衣下发出几声剧烈的咳嗽。
卫兵皱眉,避之不及的放下车帘,车外,山光远像个寡言的老农似的,解释说是妻子犯了肺痨所以进城治病,似乎又往卫兵手中塞了点钱,那卫兵又夺走了一些铜钱,才骂了声晦气,挥手让他们过去了。
言昳听着外头的卫兵人声渐渐远去,街道上叫卖的声音渐起,她脑袋探出车帘,道“嘻嘻,你还是很懂得糊弄的嘛”
山光远回过神,大手压在她脑袋上,将她推回车内“别探头。”
言昳“为何”
山光远顿了顿“现在世道太乱。说不定路过什么长官、什么兵头,瞧见你的模样,就可能要把你掳走。”
言昳嗤笑一声“你还能保护不了我”
山光远“是,但到时候咱们说不定就要杀了人逃亡了。”
言昳一点都不知道怕,笑嘻嘻道“那也不错。”
山光远回头瞪她一眼,将她额头按回了车内,道“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不一会儿,车马驶进一处店铺旁边的院落里,看店铺的门面,像是曾经很有生意的样子,但如今却因为战乱而凋敝。
山光远扶她下车,她不安分,扶着他肩膀,脚荡着跳下来,然后脚一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