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一怔。宝膺那表情,应该是连言昳母亲的一些事情也略知晓。
颜坊,就是言昳生母赵卉儿的初恋情人,大明知名的刑部决断清官,说他是这几十年的颜青天也不为过。
颜坊也加入了士子共进会吗
韶星津对各路士子官员的拉拢力,真是不一般。
她短暂的蹙眉一下,迅速对轻竹道“让韶星津尽快来凤翔府。”
她嘱咐过,就露出喜气的甜笑,推着言夫人他们,道“我是忙了些,可别因为我耽误了事儿,你们去庙会玩嘛。雁菱一直那么期盼呢”
言家几人正要再度起身离府,忽然外头又一次传来高亢的呼喊声“报”
又一名穿着暗黄色绸裤,背三色令牌且佩戴翎羽的信令兵冲进了府宅,急道“言将军,朝中有令命您速速归京”
言实收到了几乎跟山光远同样的公文,只是更急迫,更微妙,皇帝请求他立刻带兵至天津,接手天津水师。
言实有些犹豫。宣陇一朝虽然纷争不断,有段时期京师附近也兵阀乱斗,甚至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可他一直是巍然不动的中立保皇党,也借此在诸多武将倒台的时代存活了下来。
言实打仗也是健实、可靠的风格,他天生性格如此,自然也会觉得曾经的自保方式是好用的,面对这一次的危机,也想成为让人挑不出错的中立保皇党。
他的意思是,如果接手握紧了天津水师,只要他不犯大错误,决定只支持在皇位上的人,不论是睿文皇帝站稳了还是倒台了,他都不至于死的太惨。
若只是梁栩和睿文皇帝的争夺扭打,言昳会支持他的想法。但此次漫长战线的斗争中,加入了熹庆公主这个极其不稳定的因素。
再加上天津水师的主将一直是熹庆公主的人。
言昳不认为言实应该当下返京。
其实前世,她还是天真,在言实最应该于乱世中站队的时候,她也才十七八岁,没有洞悉世情的能力,眼见着言家在风浪中散架。
而今生,她有能力掌舵,却缺失了应该跟言家共处的五六年时光,言家对她的信任恐怕不是前世那般血浓。
言昳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说服言夫人。
言夫人虽然热衷于家庭生活的喜乐温暖,却不是个只会依附丈夫的小女人,前世她也有过阻拦言实的时刻,但那时候元武战死、雁菱夭折,言实性情变得愈发偏执,她没能说服罢了。
就在言实接到朝廷诏令的第三天,言夫人大病一场,痨咳不已,面色凄楚苍白。言实听说陕晋多发传染病,生怕是她染病了,吓得解甲贴身照顾,只让元武先回军中统领事务,暂不得妄动。
言实照顾的当天,其实就看出了几分端倪。
他军中以前有过染肺痨的士兵,神态和咳嗽的声音跟言夫人这声儿一听就不太一样。她以前打不过他的时候,也总爱装受伤装崴脚,趁他伸手要扶的时候,就不知道从哪儿挥刀出来,架在他脖子上,非说自己没有输
那极其拙劣的装柔弱的样子,到了这么一把年纪也没有变。
自打大年初一的两封书信以来,言昳似乎已经忙到了见不到人影的地步,连涿华雁菱这两个兄妹,都被她带出去帮忙。宝膺、山光远也全都出去,似乎在凤翔府周边活动,但也几乎没回来过。
言夫人上了年纪,总觉得这年是过一个少一个,但孩子们在正捶不倒的年纪,只觉得未来日子会越过越好,所以今年不能好好安心过年,是为了后来有更多幸福的日子。
大年初三当日,凤翔府这座府宅,迎来了几个风尘仆仆的女旅人,她们驾着马车,裹着头巾,提着沉甸甸的箱子。
为首的女子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静雅娴丽的面颊上,布满风吹霜打的红丝,手背上甚至还有两块冻疮。她拱手向门卫问道“言昳是住在这儿吗”
门口奴仆是凤翔府这里招来的,并不认识她,道“您是”
女子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说自己是言昳的什么人。正这会儿,咻咻马鸣,车辕作响,几辆马车回到了门口处,马车上传来轻竹的惊叫声“大奶奶你怎么来了”
言昳从车窗中探出脑袋,吐出一口气道“我以为你赶不回来了,已经有半个月都没你的信儿了”
李月缇头巾下发丝干乱,为了抵御没预料的严寒,她棉衣外头又裹着宽大的花袄,打扮的与村姑无异。
可她转头看着言昳,笑的眼里放光,她用力提起了自己手中的箱子“我带来了你想要的东西”
当山光远大年初五清晨返回府宅时,本意是告知她卞宏一带兵前往了汧渭之会,让她准备离府去往会面。
可却看到主屋门窗紧闭,外头站立着十几位奴仆,紧张的等待着。窗内似乎贴着数不尽数的纸张,挡住了屋内的光亮。
轻竹眼里都是血丝,瞧见他,急的跺脚“山爷,你可算来了,快进去看看吧。二小姐除了前儿深夜命我派人去脱手股票以外,已经在这屋里和大奶奶待了两天一夜不出来了,这几天就吃了几口饼子我刚刚进去给她送水,她起身的样子都有些趔趄。”
山光远有些吃惊“她们是在屋里做什么”
轻竹“在盘帐。”
山光远“你们哪个公司的账”
轻竹摇头,苦笑道“是整个陕晋两省、整个卞家天下的账。”
山光远推开房门,屋内点了不知道多少灯烛,满天的宣纸、账单被浆糊糊满了窗户、书柜。到处都是汉字或阿拉伯字的数字,甚至山光远头一回听到了她亲自拨动算盘的声音。
她一向有着自傲的心算能力,多大的运算量让她也不得不动用了算珠
山光远绕过贴满长长折页纸的屏风,她光着脚坐在地上,两腿盘起,有些不雅的露出膝盖和小腿,她混不在乎。言昳她单手托腮,托腮的手夹着早就干透的狼毫小笔,在她不经意间,于脸上留下了道道墨痕。
她另一只手,正在像挠痒般轻松随意的抚过算盘,算出来的数字甚至不需要记录,她似乎已经记在了心头。
山光远放轻脚步走近,不敢打扰。
他注意到她拨弄算盘的那只手上本来极其漂亮的染色指甲,竟然被她都给啃了,啃得又短又粗糙,可她似乎觉得这样拨弄起算盘更舒适了
李月缇正裹着毯子,窝在不远处的圈椅上昏昏睡着。
山光远环顾四周的账单、纸张中,不少都打上了圈叉,他想拖到最后不得不走的时候再叫她,便走近了那些纸张。他发现画圈的都是一家家公司的名称,而打叉的则是一笔笔大金额的交易,甚至包括一些矿产的转卖。
她忽然在山光远背后轻笑出生,他转过头去,只瞧见她猛地往下一躺,整个人倒在满地的账册中,手脚划动,像是在数字与盈亏的海洋里游泳。
“你看那些圈圈,那些公司,一共一千三百余家,全部都是空壳。这些隐藏的蛀虫,我都给揪的差不多了。”
山光远“空壳公司”
言昳叼着笔,道“就是资产虚假转移,而后账目随意造假的工具。而这一千三百余家空壳公司,你猜一共隐瞒了多少亏损”
山光远“三千万两”
言昳笑“两亿七千万两。”
山光远倒吸了一口冷气。
言昳“黄金。”
山光远惊在原地。
言昳轻声道“晋商银行是卞宏一的命根,而且是他手下无数产业扭在一起的环扣。拿市价股价记账,造成惊人的虚假利润账单。而后将煤矿、钢铁开辟能源证券,搞套期保值。这场轰轰烈烈的假账,吸金入陕,是卞宏一这二十年的核心。他当山西王、他大力推办晋商银行,甚至他与公主的联手,说不定只为了这一套能循环下去。”
山光远走近他身边,俯视着头发蓬乱,双目迷离的言昳。
言昳扔开狼毫笔,将手枕在脑后,有些脏污的面容歪了歪,轻声道“从一个猜想,到一点实践。我该谢谢李月缇,她确实有做记者的天分,她是将抽丝剥茧的丝递到我手中的恩人。本来我还不确定,本来我野心还止步于晋商银行,现在想想,是我胃口太小了。”
山光远蹲下身子去扶她,他发现,她凝视自身时虽也娇浓可爱,可当她凝视世界时,那种光芒与趣致,张狂与征服才是让他目眩的根本原因。
她将手指放入了山光远手中,她的指节都因为长久的握笔而浮肿,她的指缝中也有着墨痕。言昳如此狼狈,却又如此光彩照人,她懒懒道“我脚麻了,你抱我起来吧。该化妆更衣了。”
山光远弯腰将她抱起来,她环抱住他肩膀,将下巴放在他颈侧,道“阿远,你小时候玩过那个叠高木的游戏吗就是把一堆堆放的木条,一根根从下头抽出来,叠在上头。金融在很多时候,都是这种玩法。”
山光远没玩过,但他应了一声。
言昳抱着他肩膀,从西洋镜边走过时,她双眸含笑中泛起一丝寒光“我现在就要给卞宏一叠了二十年的积木高塔,狠狠来一巴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