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本来不算大,但那英国商人是金陵众多茶行的大客户之一,豪厄尔。
言昳一听是豪厄尔,大概明白为何连白旭宪都跑来了。豪厄尔虽然是个茶商,但他的叔叔是东印度公司在整个远东的代理人之一,看似是跟茶叶相关的贸易纠纷,很容易变成外交大事件。
但言昳关注的更是这种“石绿给茶叶”染色的细节。
因为远销海外的茶叶经历漫长的航行,怎么都会不太新鲜,所以其实这些英人买走的价格不菲的茶叶,几乎很少有新茶。但英国人跟大明茶叶买卖几百年了,也懂得分辨好歹,更知道讨价还价,所以这些年他们也不好忽悠了。在这种情况下,谁会想出给茶叶染色的这种愚蠢的招
梁栩在意的也是这一点,他命那些税官去把豪厄尔所说的染色茶拿过来。
这帮人去拿茶的空档,捕快也押着几个人过来,都是茶行掌柜身边的人,也是他们把英国商人的保镖打进水里的。
他们见了白旭宪和梁栩就大喊冤枉,说以为对方要拔枪,就着急推搡了几下,也没想到会掉水里,又这么巧来了浪。
白旭宪想先去罚一罚这帮人,打几个板子再说,梁栩抬手“事儿还都没定论呢。说是不能得罪这豪厄尔豪大人,但也不好得罪本地的茶商。听说这几年,因为加税,英人压价压的厉害,茶商只能以次充好,两边关系很不好,都憋着多年怨气呢。别着急点这火坑子,真要是炸了,咱们都不好收场。”
言昳倒是愣了愣。梁栩现在可比三年前沉心静气多了。
不过说起豪厄尔,今年重竹茶业跟他有相当大一笔单子,甚至还刚刚签了三年出货合约。
唉。言昳太阳穴疼起来。
一会儿几个税官带着七八个码头工人,扛着茶箱过来,重重的放在了雨蓬前头。
梁栩顺口问道“豪厄尔人呢”
税官揣着手“在船上没下来呢,说是水手都防备着,怕被杀了。”
梁栩抚了一下眉心,叹气道“把这几箱茶打开让我瞧瞧。”
言昳也靠近雨蓬后,侧边有一个斜后方的布帘,通向后头十几张桌子的办公室,言昳便可以掀开一点布帘,从梁栩和白旭宪的背后朝外张望。
那茶箱边沿,就有一点蓝绿色的粉末,等到一箱打开,梁栩沉默了。
因为他一时都没法辨别里头是不是茶叶。
准确说是一大团绿色的碎渣搅在一起。
梁栩倒是没以前那样高高在上,他半蹲在泥地中,伸出手指拈了拈茶箱子里的“茶叶”。
确实是茶叶,只是沾了水或油后,被放在装满石绿粉末的箱子里滚了一圈,每一个拿出来都是沾满了绿色颜料
别说泡水了,光看着卖相、气味,傻子也瞧得出来这玩意喝下去会死。
白旭宪看他都上手了,自己也抓了一把,搓了搓,手上一片颜料的颜色,惊道“这”
梁栩真是要气笑了“石绿颜料一斤要多少钱,这种绿茶一斤才多少钱谁造假造的这么不计成本那茶行掌柜人呢”
不用请人了,言昳在后头,一打眼就看到了茶箱上“重竹茶业”的标志了。
重竹茶业是她三年前收购的一个半死不活的炒茶厂,其中有大量技术工人,会操作蒸汽机驱动的炒茶机。但因为市场上排挤机器炒茶,所以卖的相当不好,厂主本来打算把机器卖了,看言昳要收购,便低价卖给他。然后言昳又收购了一条长江跑商的船队,专门从川蜀贵等地大量收茶,在本地只做简单杀青,拿回来都用机器炒茶。
蒸汽机械炒茶,因为大明文人墨客的消费习惯,所以相当不受欢迎,再加之其中有小部分的断叶,一直被当做是劣等茶。可普通的手工炒茶出货率低,在当地炒茶工人薪资膨胀的情况下,每年排着炒茶都会花大量的钱。
言昳干脆就用机器炒茶,降低大半成本,然后炒完了再找一批不需要技术的廉价短工,只需要做分拣茶叶的活。
把断叶的整叶的分开两批。
断叶中稍微好一些的,就成箱贩售给海外大客户。
断叶中品相不太好的,就打包棉纱袋,改造成便利又看不出品相的茶包,印上一些巴洛克风格的包装盒,广告语以“便利”与“家庭装”为卖点,以比成箱贩售更高的价格销往海外。
而茶型完整的,可以跟手工炒茶相媲美的,则精包装,卖概念,钱主要花在广告公关塑造茶设上,包装成了“重竹金茶”来卖。
她还说重竹金茶因都是大师三锅相连,古法炒制,技艺传承千年,跟一般市场上的手工炒茶味道还有些微妙的不同韵味废话,机器炒茶味道当然跟手工炒茶有点不同了
但买重竹金茶的贵客,发现这些茶叶各个茶型完整,怎么会想到是机器炒制。在重竹金茶动不动找大师去茶楼表演,或刊登某位贵人品茶画像的攻势下,顾客们一个个都在机器炒茶里,品出了陆羽茶圣手艺传承千年的古味。
轻竹当时对这家“重竹茶叶”的骚操作,给整懵了。
她以为自己当铺出身的家世,已经见惯天下鸡贼操作,熟知商人心理,但她发现自己跟二小姐比,差了半个菩萨。
不过言昳把构架搭好之后,挖了几个掌柜来,自己就不怎么管事了,只核账和审店,偶尔去抽查几个厂房。
现在出事的,就是重竹茶叶销往海外的中低端断叶茶。
言昳也在怀疑,如果要诬陷大明茶行出问题,为什么不用鼠李这样的绿色植物染料造假成本更低不是吗
梁栩也起身道“大明哪个茶叶也没糊涂到造这样的假,这里头必然还有问题。负责跟豪厄尔做生意的那个茶行掌柜呢。”
税官道“他也被打伤了,额头脑门肿了好一大块,眼也紫了,正在码头的医馆治伤呢,小的这就把他叫来。”
梁栩“直接叫他去豪厄尔那边吧,我也去一趟,当面看看怎么说,别闹大了事情。”
他正要起身,忽然停满了大船的码头处,想起一阵阵如浪潮般的呼喝声,细听似乎听不出是在喊什么,只瞧见少说十几艘三桅十二帆的大船上,水手跑动起来,梁栩也有些惊愕,往远处张望起来。率先似乎有些水手扛着箱子,朝江上倾倒什么,而后这十几艘大船上的人全都动了起来,朝江中大量倾倒着
“茶叶”梁栩喃喃道。
无数箱茶叶在这些大船成百上千的水手手中,被抬到甲板边,如瀑布般倒入了江水之中
江水翻涌,如同茶汤。
言昳也惊讶的一把掀开布帘,站到木台上,踮着脚尖眺望。
碎雪停歇,厚重的灰云在傍晚时分终于从天边卷起,露出一丝夕阳的辉光,照耀在落雪后湿淋淋的码头上。
那些桅杆在码头岸口投下浓重狭长的阴影,像是即将砸下来般,横斜在言昳与码头众人头顶上。她看着数艘大船几乎整齐划一的倾茶举动,空气中弥漫着冲突爆发的气味。
水浪涌向江畔岸口,只觉得那浪头上浮着一层油绿的水藻
不,不是水藻,是茶叶。
是这最起码倾倒在海中几吨的茶叶,几乎都被裹上了一层石绿粉末,掉进水里后,石绿粉末便会溶解化开。本来灰黄浑浊的江水,就像是倒入一大团浓绿色的颜料,瞬间泛起不祥的鲜艳绿色,几乎污染了整片江水
几吨茶叶。不计成本的造假。整齐划一的倾茶。是为了什么
而后,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奔跑声,她惊愕转头,只瞧见一群记者模样的洋人汉人,手拿板夹或画本,甚至还有人扛着大型昂贵的银版照相机,冲上了码头。
言昳一瞬间打了个哆嗦这次造假不是为了污蔑某一家茶行,而是为了污蔑整个大明的茶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