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开撕(2 / 2)

胡善祥 暮兰舟 9652 字 4个月前

一看招牌,胡善祥的嘴巴就湿润了,离家一个多月,她想家里的菜。

当然,紫禁城里女官一天三顿饭加两顿点心,吃的不错。但是胡善祥有时还是会想起济宁老家的菜。

朱瞻基带她去了雅座包间,胡善祥拿着一本菜单开始点菜了,“甏肉干饭、光光面、胡辣汤、梁山糟鱼、烧”

话音未落,进来一个人,正是唐赛儿。

胡善祥忙把菜单一合,“唐姐姐快坐。”

四月出鲥鱼,唐赛儿也化着鱼鳞妆,她不仅打扮入时,脖子还套着一副沉甸甸的金锁,一副富贵娘子的模样。这是带给外人看的,好让人觉得她家生意兴隆。

唐赛儿笑道“山东菜馆是我开的,你以后来吃饭都不用给钱我会挂在皇太孙账上,到了日子就去讨钱。”

还有这等好事公款吃喝,胡善祥发誓把朱瞻基吃穷,打开菜单,除了济宁菜,还点了最贵的孔府菜,什么一品豆腐、燕窝海参都点了,若不是怕桌子摆不开,几乎要照着菜单炒上一本

朱瞻基是来办正事的,“唐老板如今家大业大,有四个酒楼、八个茶楼、五个澡堂、南北杂货铺子几十间,骡马行、经纪行,甚至镖局也在筹备中。再过几年,怕是有本事开钱庄了。以后唐老板会把市井江湖里的一些消息传给你,你负责整理归纳,报给我知。”

唐赛儿说道“我有好多兄弟和他们的家眷要养活,大家各取所需胡姑娘,你的眼睛怎么肿了”

哭肿的呗。胡善祥低头用筷子将甏肉和干饭拌匀了,让每一粒米都吸饱甏肉的汤汁,说道“北平城这个季节外头好多柳絮,都飘到我眼睛里了,难受的很,揉成这样的。”

唐赛儿热心,取了两片纱送给胡善祥,“以后出门戴上这个,在风沙和柳絮天最管用了。天子脚下的人就是讲究,上菜的小二都必须戴着面衣,怕饭菜溅上唾沫星儿,我店里有的是。”

狭窄的那片黑纱叫做眼衣,也叫眼纱,用来遮蔽眼睛的。宽的白色纱布叫做面衣,用来捂住口鼻,皆有带子系在后脑固定纱布。

胡善祥谢过。三人面对面,核对了各种暗号和印信特征,正密谈时,钟鼓楼声音响起,开始报时,此时正是巳初上午十点。

一听到这个声音,唐赛儿就兴奋了,端来瓜子等零嘴,泡了茶,打开雅座的窗户,招呼胡善祥坐到窗边,“快过来,好戏要开场了”

胡善祥不明所以,坐在窗前,顿时吓一跳,楼下钟鼓楼之间的空地不知何时聚集了乌压压的人群,人山人海,围着戏台。

戏台上的江山背景图上拉着一条横幅,上头写着“幼军选拔”。戏台坐着五个武官,前面搭建了一个圆形的擂台。

朱瞻基端着茶碗过来了,坐在两个女人的对面,看着窗外的擂台。

胡善祥说道“殿下今日出宫,原来是一鱼两吃,见唐大姐、围观将来的亲兵幼军的选拔。”

朱瞻基顿首道“我一旦以皇太孙的身份现身,这些武试考官肯定会弄虚作假,把最好的几个挑出来比拼,逗我开心,以为自己的幼军多么强悍。其实对这些新兵一无所知,我不想被蒙蔽,故来微服私访看一看。如果好,自然是好的,如果差,我至少知道他们差在那里,将来因材施教。”

我即将组建第一支属于自己的亲兵。朱瞻基踌躇满志,对选拔军事人才充满希望。亡羊补牢,为之未晚,我要学会自保。

嗑啪一声,唐赛儿舌头卷进瓜子仁,拇指食指捏出瓜子皮,神情复杂,“殿下最好不要报以幻想,都选了十天了,一天比一天热闹,都是来笑话的,比瓦子里演的滑稽戏还好笑,还不用花钱看。这里人气旺,菜馆才开张就天天座无虚席,赚的就是这个热闹钱。”

擂台东面用绳子圈起来一个场地,立着两块木牌,左边写着“肃静”,右边也是“肃静”,里头站着一群拿着号码牌的青少年,天南海北的口音交杂在一起,一个个都像似不认识“肃静”二字,简直比鸭棚还嘈杂。

“嫩踩到俺滴酒咧你踩到我的脚。”

“对母鸡对不起。”

“额滴天,耗夺硬,杀时候轮到额我的天,好多人,啥时候轮到我。”

他们个个风尘仆仆,穿着粗布褐衣,上衣的下摆短到只能勉强盖住屁股,腰间缠着布条或者草绳,穿着草鞋或者布鞋,且几乎没有人穿袜子。

穿草鞋的居多,仅有的几个穿布鞋的,大拇指头红杏出墙般顶破了鞋头,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世界。

粗布褐衣是底层百姓穿的衣服,这群来自大明各地的无产赤贫青少年们是底层中的地狱层,连褐衣都补丁叠补丁,有的甚至连补丁都补不起,就这么豁这一道道口子,四处漏风。

围观百姓纷纷指指点点,“太寒碜了,这就是将来要效命皇太孙的人”

“可不是,幼军嘛,皇帝亲自取的名字。”

“我看这那是幼军比武大会,分明是丐帮大会嘛”

“这么说,皇太孙就是丐帮帮主了。”

“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山东菜馆的三楼雅座里,胡善祥回头看着已经变了脸色的朱瞻基,强忍住笑意说道“想不到殿下成了丐帮帮主。”

痛快真是太痛快了看到朱瞻基吃瘪,胡善祥心里着实爽快。

朱瞻基大受打击,他好面子,就像餐桌上砂锅里的鸭子,肉都炖烂了,嘴巴还是很硬的,为了强行挽尊,说道

“丐帮帮主又如何我的曾祖父、大明开国洪武大帝幼时家中贫寒,为了生计,还当过乞丐、和尚,我高祖母的父亲还当过游方道士。”

股声响,选拔正式开始,每次上去两个人,先自我介绍。

山东大汉说“俺叫顾小七。”

山西大汉说“额叫陈二狗。”

“俺今年十八。”

“额今年十九。”

“俺力气大,一次能挑一百斤。”

“额会打架,打遍全村无敌手。”

这两人每说一句,围观群众就笑一次,还在下面起哄

“你们两个说话都对仗,夫唱夫随,我看你们拜堂结一对契弟得了”

契弟是两个男人结为伴侣,起源于福建,视为风雅之事。

两个少年都是北方乡下来的,听不懂契弟是什么意思,但是从这些不怀好意的哄笑来看,肯定不是什么好词,他们本就是无产无业的流民,底层求生,弱肉强食,丢了面子,以后还怎么混啊

山东大汉和山西大汉对视一眼,虽第一次见面,还是默契的从擂台上跳下去,山东大汉拉住笑声最大的,将其按在地上,山西大汉则放开手往死里打。

果然是打遍全村无敌手的汉子,围观群众都不敢起哄了。

维持秩序的士兵连忙跑去拉架,起哄那人脸上就像开了果子铺,两行鼻血上青天,觉得没脸,用帕子遮住脸走了。

戏台上,五个武官面面相觑,最左的连连摇头,“一个力气大,一个会打架,就是匪里匪气的,将来怕是无视军纪,不好管呐。我看不能收。”

中间的武官提笔把两人的名字都勾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月底就要凑齐五万幼军交差,到时候咱们拿不出人来,你去交差”

左边的军官立刻不出声了。中间主考的武官一拍惊堂木“顾小七陈二狗通过考核,下一对”

两个大汉双双过关,勾肩搭背,当场就拜了把子,齐齐去戏台后面领用军服、军靴等物。

“这是皮靴皮的”山东大汉顾小七使劲嗅着皮革特有的香气,还用嘴咬了咬,“俺长这么大第一次穿靴,这皮子到了饥荒时还能煮汤救命。”

顾小七把皮靴当宝贝,围观群众又起哄,笑他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

陈二狗则当场脱了四处漏风的破褐衣,只穿着一块脏的看不出颜色的短裤,迫不及待的穿上了黑色的新军衣,引得围观群众纷纷侧目。

陈二狗脱衣时,雅座里的唐赛儿低头嗑瓜子,胡善祥探过身去,在朱瞻基耳边窃窃私语,”殿下请看,这个陈二狗是不是在勾引你”

你这看到人家露手腕就能联想到张大腿的毛病也该好好治一治了。谁要勾引你啊

朱瞻基正在喝茶,闻言差点把茶水咳呛出来好个胡善祥,你也太记仇了

朱瞻基猛地咳嗽,胡善祥拍着他的脊背帮他顺气,又附耳低语道“殿下,我又在摸你了。”

朱瞻基咳得更厉害了这个记仇的毒妇

擂台上,一对又一对,其实只是走过场,预备考核的石锁、弓箭、鞍马、十八般武器都是摆设,根本没有排上用场,只要是两个胳膊两条腿、不瘸不拐,身高不像武大郎,无论高矮胖瘦、形容猥琐,基本都能通过考核。

围观群众就当看耍猴,还玩笑道“这丐帮队伍越来越壮大了。”

来的时候朱瞻基还是斗志昂扬、对未来的幼军充满期待,指望他们翻身呢,现在一言难尽,为了面子强撑着自己看下去。

胡善祥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军官们对选拔幼军一事根本不上心,完全是敷衍了事的态度,可见传闻中汉王更得军官们拥戴之事所言非虚。皇太孙的处境很不妙啊。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这个饭碗能端多久

当差第二天,胡善祥的心理落差就像风筝,时而高飞,时而坠落,

这时又上来一对,一个瘦小娇弱如风中柳絮,好像一盏随时会被吹灭的蜡烛。另一个身材魁梧,但左眼蒙了一块黑布。

魁梧男单手撑着擂台,一个漂亮的后空翻上台。

“好”围观群众纷纷鼓掌,像是看街边卖艺的。

“风中之烛”虚弱的连擂台都爬不上去,说道:“各位,我盘缠花光,两天没吃饭了,饿得没力气,谁能赏口吃的,等我选中发了军饷,定十倍奉还。”

亲眼看到选上去的幼军都是一群流氓地痞,谁信他会还钱啊

人山人海,就是没人给口饭吃。

朱瞻基看着他被万人嫌弃,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就用帕子裹了一盘子桂花糕,说道“接着”

从三楼扔到远处擂台边缘,不可能那么准确,风中之烛没接住,小包袱落地,“风中之烛”遥遥拱手感谢,捡起包袱,并不嫌弃沾了灰尘,饿死鬼投胎般的吃相。

在世上混碗饭吃都不容易,胡善祥要伙计送了一碗甏肉干饭,指着朱瞻基,“记在他账上。”

擂台上,魁梧男应考官要求,揭开了蒙在左眼上的黑布,只有眼白,没有眼球,原来是个独眼,用黑布遮蔽。

考官摇头,“身体残缺的不行,你走吧。”什么臭鱼烂虾都可以往幼军里头塞,充人头嘛。但这种有明显缺陷的太招摇了,不好看。

魁梧男说道“别看我只有一只眼睛,我箭法好得很。”

言罢,抢了一副弓箭,朝着迎风摇摆的垂柳射去,射下了一枝杨柳。

这箭法,就是在军户出身的子弟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考官赶苍蝇似的摆手,“走走走你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别把我们的小太孙吓晕了。我吃不了兜着走。”

围观路人又是一阵哄笑。

朱瞻基听了,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原来我在军中的名声如此软弱无能,我明明不是这样的啊,八成又是汉王散播谣言。

魁梧男是个有血性的人,自己千里跋涉却参军无望,被人驱赶,他不服气,再次弯弓射箭,对准了主考官,嗖的一声放箭,居然把考官的帽子射落,连箭带帽子一起钉在了戏台挂幕布的板子上

围观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鼓掌叫道“好箭法”

主考官吓得屁滚尿流,“抓刺客”

魁梧男弃了弓箭,有一个漂亮的后空翻,直接跳进人群里,左突右闪的消失了。

朱瞻基说道“唐老板,找到这个人,把他交给我。”

魁梧男大闹擂台的时间里,“风中之烛”终于吃饱了饭,爬到擂台上。

先自我介绍,“我叫梁君,十八岁,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不晓得籍贯何处。”

围观群众毒辣评价“这回真来了个丐帮的人。”

主考官见他见风就倒的瘦弱痨病鬼模样,穿个盔甲这幅身子骨怕是撑不起来吧,问道“十八般武艺你会什么”

“我轻功了得。”梁君在擂台上助跑、跳跃、踏在栏杆上,飞身而上,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一下就窜到了戏台上。

刚才被魁梧男射落的帽子,主考官心有余悸,警惕的看着他,“回去,成何体统”

梁君嘻嘻笑着,拿着朱笔往自己的名字上打勾,“多谢军爷收留,我这就走。”

梁君跳下约有二层楼高的戏台,轻若飞燕。

胡善祥赞道“好俊的功夫。”可以说是擂台选拔以来能进前三名的武艺。

就连朱瞻基都松了松眉眼,全靠之前滥竽充数的衬托,这个梁君在他眼里都是人才。

行走江湖多年的唐赛儿笑道“此人一看就是个梁上君子,妙手空空,应该还是个惯偷,梁君肯定是化名,像他这样身手的偷儿应该不缺钱,巴巴跑来投军,怕是偷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惹了不该惹的人,才不得已加入幼军,躲避仇家呢。”

朱瞻基果然不能高兴的太早啊

选拔到了最后几对,一个个相貌身体都不错,一看就是练家子,朱瞻基又有了信心,后背往椅背上靠了靠。

唐赛儿今天瓜子嗑多了,脑门都有些发麻,说道“这是我们卸石棚山寨的几个香主,对做买卖不感兴趣,加入幼军找个出路,也方便将来与殿下联络。”

朱瞻基就是不能高兴的太早啊

一场闹剧般的选拔看下来,胡善祥心里越来越凉,对皇太孙未来的前途有了悲观的预料。刚开始她涉世未深,以为皇太孙是储君,跟着他干一定不愁升官。

但当差的第二天,她就发现皇太孙光鲜的外表下,其实是个凉的不能再凉的冷灶。

胡善祥觉得皇太孙给她画的六品司记大饼不香了,这世上没有捷径,无论走那条路都难,都有风险。

回宫的马车上,朱瞻基心事重重,他为自己争取的幼军无疑是一把烂牌、乌合之众,和正规军户出身的军人完全没法比。

如何把烂牌打好这是个问题。

胡善祥和朱瞻基面对面坐着,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个大大的“难”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