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蓦地一皱眉,沉声道“不是。”
怎么会不是呢
孟胜仔仔细细盯着瞧,越瞧越觉得是。
晋朔帝道“烧了罢。”
想是不希望旁人瞧见。
孟胜只好命人端来了火盆,他拎着画轴,想着先从底下开始点,等火燃得旺了,再丢进去让它自个儿烧。
那火盆里的火苗,攀住画卷的底端,火苗猛地往上一窜,那火苗正正舔到画中人的裙摆处,将一双玉足咬了进去。
晋朔帝眼皮一跳,蓦地胸口一疼。
好似还听见了一道娇气的声音同他道“陛下,我最是怕疼了。”
是,她怕疼。
晋朔帝脑中掠过这个念头。
随即晋朔帝突地起身,从孟胜手中抽走了那画卷,扔进了一旁养着睡莲的盆里。
画卷一挨着水,火苗便熄了。
只是睡莲的花瓣也烫了个缺口出来。
晋朔帝浑不在意,瞧都没瞧那睡莲一眼。
他重新将画卷拿起来。
画浸湿了。
画中人便也好似被浸湿了一般。
晋朔帝飞快地将它卷起来,道“且收着吧。”
孟胜这下是彻底不明白陛下的用意了,但想来陛下的心思素来莫测,便也点点头,不再往下想了。
此时祁瀚回到府中。
他的侧妃高淑儿拎着燕窝来求见,他冷着脸拒绝了。侍妾苏倾娥不多时也来了,带的是他爱吃的点心。
苏倾娥隔着一道门道“都是妾亲手做的。”
往日祁瀚该要觉得贴心了。
只因苏倾娥极少下厨,难得下一回厨,都是为他。
只是今日祁瀚心下烦闷,还想着近日来晋朔帝的异状,是不是代表着壮年的父亲与等着继位的儿子的较量要来临了
祁瀚自然没心思吃什么点心。
毕竟回回吃着点心,二人多是吃到床上去。
祁瀚垂眸道“东西留下,人都回去罢。”
苏倾娥惊愕地瞧了瞧那扇门,一扭头,却正对上高淑儿讥讽的目光。
太子亲卫前来请她们离去。
二人便一边往外走,一边互掐。
高淑儿讽刺笑道“我还当你这宠妾如何了不得呢原来今日也吃闭门羹。”
苏倾娥一时无法反驳,只好咬住了唇。
她想着明日再去同太子哭就是了。
高淑儿嚣张便嚣张去吧,总归没有钟家女那张脸。太子对高淑儿的容忍度可不高。
可就算是这样,苏倾娥也依旧无法觉得开心。
钟念月没有死成。
都在传她得了陛下的青睐。
钟家与万家没有覆灭,她怕惠妃又回头去与他们好。
再有,自从钟念月想要跳河后,钟随安便不怎么来见她了。
大约是,妹妹再蠢,也到底是他的亲妹妹。
苏倾娥暗暗咬牙。
果然男人都是骗子
什么爱不爱的,也不过是一时的
不,太子应当是爱她的。
太子为了让她点头答应进府,可是为她做了不少事啊
但想到这里,苏倾娥就又生出了烦闷。
她以为有太子的倾心宠爱,便能拥有一切了。可谁知道,惠妃瞧不起她的出身,竟只允她入府做了侍妾。
侍妾何等卑贱
便也只能倚着太子宠爱,她才能快活。
苏倾娥一时竟不知前方的曙光,究竟还要等上多久才会来。
再一日过去。
惠妃也知晓了近来朝中的异状,她怕钟家再得势,便又命人将钟姑娘请进了宫,想要从这蠢笨的外甥女这里,套些话出来。
这厢人刚到,那厢便有宫人传话,晋朔帝驾到。
惠妃连忙相迎,心中一时又惶恐又觉得嫉妒,生怕晋朔帝是真看上了她的外甥女。
谁知晋朔帝进门后,只浅浅扫了一眼。
随后便坐在那里不曾再开口。
不过惠妃也因着晋朔帝到了的关系,无法再从钟念月口中套话了。
这位钟家姑娘也曾听过晋朔帝的名头。
她忍不住悄悄抬头瞧了一眼,但很快便被勾起了昔年,见过这位英武帝王挥剑杀人的场景。
她怕得厉害,便又飞快地低下了头。
晋朔帝突觉不快。
这张脸,不该是这般做派。
此时他耳边似是又响起了一道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回府后可吃药膳了”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理直气壮地道“不吃。”
他心道。
该是这般做派才对。
此时孟胜也惊奇地发觉。
确有不同
眼前这位钟姑娘,与那画上确有不同
那画上的人,眉眼还要精致些,面上还带着几分慵懒闲散之色。那股子娇蛮劲儿,挡也挡不住。
身形也不同。
画上的人身量更高一些,真真冰肌玉骨。
一斜睨都是说不出的美。
像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孟胜突然开始相信,这世上好像还有那么一个少女,长得颇似钟家女,却又不是钟家女。
陛下中意的是那个人,而非是跟前这个。
可那个陛下又是在何处认识的呢
晋朔帝也想知道。
晋朔帝脑中这般闪过的片段愈发地多了。
他甚至隐隐地,好像可以窥见,另一个自己与少女的轨迹。
那轨迹愈发清晰。
他瞧见自己坐着龙辇从宫中行过,惠妃宫中的兰姑姑背了一个小姑娘立在一旁站定。
兰姑姑一时慌忙,要将小姑娘摔下去,他便伸手揪了揪对方的领子。
小姑娘还不大高兴。
再见她。
便是小姑娘与三皇子打了架。
她同他要凳子坐,说是早晨去国子监去得早,困得厉害。
她与那巍峨、颜色深沉的大殿,显得格格不入,她好似一抹鲜活的红,骤然间融入了一幅水墨画间。
这是一件漂亮的,有趣儿的,令人想要据为己有的珍宝。
他与另一个自己几乎同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而后他脑中闪过了一个画面。
少女吐血,倒在了他的怀中,他惊讶地望着她,用漠然地目光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他瞧着她因为疼得厉害,在他怀里大哭。
他方才生出了一分,强大的上位者,对那脆弱美丽的人和物,天然的怜惜。
你这般勤政了数年,从来无欲无求,而今养个得你心,讨你喜欢的小姑娘又何妨呢
他和另一个自己同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可这小姑娘实在太甜了些。
惯会撒娇,缺了什么便伸手要,想要舒适,便懒洋洋地躺下去。他读书给她听,她还能睡着。她会摇他的袖子,她依赖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好的、坏的、娇气的、甜滋滋的一面,都展露给他看。
他护着她长大,将自己以为的好东西,都给了她。
她不似皇子们。
她不觊觎他的权力,不贪恋他的地位,她不会猜忌他,与他好似没有半分的隔阂,非是亲人,却又胜似亲人。
旁人是会从晋朔帝的手中索求,却又要装作非是本意。
而她不仅大胆索求,反过头来又会分自己的宝贝给他。
他知晓她手里的宝贝,都是从太子那里要回来的。
她那样的喜欢太子。
却舍得将这些东西都分给他,这其中情意便更显得独特且深重了几分。
他想,他该是喜欢她这般热情地将爱意献给他的模样。
不带一丝的遮掩与伪装。
你应该拥有她。
应当一辈子地拥有她。
他想对另一个自己说。
没多久,晋朔帝便知道,椅子后面缺的该是什么了。
他眼见着另一个自己,收到了少女送的一幅字,那是他的寿辰礼。
少女花了好大的心思,写到手被攥入掌中的时候,都在轻轻的发抖。
寿宴上。
少女便睡在他的脚边,躲着底下的群臣,她拿着他的外裳垫在地上,睫毛轻颤着闭上了眼。
古来帝王高处不胜寒。
可他的腿却被少女抱住了,温温热热的,又何处有寒呢
少女还与他坐在一处吃长寿面。
又道,每年都要同他过生辰。
他想,另一个自己,该是在何处遇见了这样的小姑娘
这般情景,是真,是梦是否如庄周梦蝶一般
晋朔帝突地有一分的妒忌。
妒忌那另一个自己。
他获得了,自己这辈子也不曾有过半分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