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 只是私下里的一场欺凌。
一场由高年级生打着“教育”为名而做下的欺凌本该没人在意。
这样的事不仅是在第三军校,即便是在名声最好的“第一军校”里也时有发生。
做下这件事的高年级生,原本是发自内心地觉着, 这不过是比靴子上落下了灰尘还要小的事情。
所以当新生竟然开始以成群结队行动的方式, 来对抗他们针对落单学生的欺凌时便如一粒尘埃妄图伪作陨石向主人叫嚣。这让他们比起愤怒, 更是觉得好笑。
“这帮崽子不守规矩。”高年级生之间彼此讥笑新生的庸懦, “第三军校从没出过不把裤脚绑一起就不敢出门的懦夫。”
“他们集训的高合格率到底是怎么来的不是抽到的073星吗, 我以为能从那颗星里出来的合格者,怎么说也得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血性人呢。”
一旦提到了高合格率, 自然便会理所当然地好奇起他们通过的方式。
这样高的合格率, 可是第三军校立校以来从未有人见过的。
好奇一心, 大家倒完了尘埃叫嚣事, 反倒寻到了吴琰身上, 问他“小侯爷,听说你看了这场集训, 怎么样,他们的头狼是谁, 结果又如何”
吴琰听到这样的问话, 翻页的指尖停在了屏幕上微顿, 随后方才抬起绿色的眼睛瞧了眼问话的人。
那是他们这届“头狼”身边最得力的下属。
将头发剔成了褐色板寸青年笑得有点痞里痞气,他的父亲曾在吴琰父亲的手下当过一年副官,与吴琰尚且算是熟悉。他自认吴琰看见他,就算不会回以微笑, 至少也不该是眼角抽搐一副他不该来的模样。
青年见状不免困惑,他摸了摸鼻子“怎么了,你不想说吗”
吴琰当然不想说。
他又不是真的傻子。黎里他们通过集训的法子不仅仅是在普兰的脸上甩耳光,更是再甩前三届辛辛苦苦通过集训的高年级生的耳光
这样的集训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吴琰闭着眼都能想到不出事才奇怪。
可偏偏,他答应了了黎里。
和韦岫两人私下练习配合不知多久的黎里,终于在牌桌上赢了他一次。他本以为黎里会和他要大笔的零花钱,却不想黎里提了个条件
“如果有人来问你我们集训的情况,你记得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他。”
“我怎么卖的名次,又是怎么哄人买的名次。”黎里笑眯眯地,“不加修饰的、原原本本地告诉问话者。”
吴琰起初还觉得这要求莫名其妙。
他与同届学生的关系并不亲密,在第三军校算是个被挂在墙上的贵族。
谁没事会来找他咨询新生集训的事
是,黎里他们这届合格率是高了点,但比起高年级生之后所经历的残酷训练,集训实在是不值一提。高合格率最多也就是让他们笑一句“这届头狼排敌的能力不行”,谁会为了这个来找他
所以吴琰答应了。
他原本是真心觉着,这只是黎里在不满他当初为缓和她与赵锡关系时加以“修饰”的那些传话,不过是有她风格的一次委婉提醒罢了。
直到今天,真的有人来问他。
吴琰敏锐察觉到了危险的味道。
他看着青年的表情复杂极了。
青年见状越发不解,他打趣道“怎么这幅表情,有这么不想说吗”
“我的确不想说。”吴琰关上了显示器。
青年闻言眉梢微促,他正试图说服吴琰,便又听这位贵族慢声道“但我答应过别人,有人问我就要答。”
吴琰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这届的新生集训是场交易。”
青年闻言微微睁大了瞳孔。
吴琰言简意赅“合格名额被售卖了。”
专业基础课上,殷誓姗姗来迟。
他像是从另一栋教学楼匆匆赶回一般,不仅气喘连连,甚至连额发都被汗液粘在了皮肤上。
负责专业基础课的教授见状颇为不满,只是碍于课程进度,方才不曾发作,只是让他尽快归位。
黎里坐在靠后的位置,见状向他抬了抬手,示意他坐这边来。
“算是还你当初战争史的情。”黎里顺手将自己的笔记发了份给他,“呶,这是光子频率的公式。”
殷誓却没有接她的笔记。
他紧紧盯着黎里,那副模样好似即便黎里未曾向他招手,他也一样会找来。
黎里略顿,挑眉问“有事”
殷誓道“即便我尽力阻止,进一步的冲突仍是发生了。”
“高年级不知从哪儿得知了我们集训的情况,说了些难听的话。特种作战系的学生没能忍住,直接动了手。”
“我与您的赌约,是您赢了。只有一点我很好奇。”
他第一次坐下目光没有去追随君瑶,而是盯着黎里。
“第三军校的集训从不公开对外。所以我很好奇,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这和笃定冲突会加剧的殿下,又有无关系”
第一次欺凌事件发生的时候。黎里和殷誓是同时得到的消息。
当时黎里刚说过“麻烦要来”不久,殷誓理所当然便肩负起了保护弱者的使命。他请求诸生结伴同行,以团结力量的方式,来避开那几个恶劣高年级生私下里的动作。
黎里说了请他保护弱者,对于殷誓的安排,也未做多质疑。
只是在事定后,方才与他说“回避是解决不了根本矛盾的。”
“他们看我们不爽,暗地里不能发泄,早晚也会走到明面上。当走到明面上的时候,校园欺凌就要变成校园冲突了。”
殷誓当时道“我明白。正是明白,我才选择了回避。第三军校崇尚暴力,我们若是反击,怕只会中了那些渣滓的意,他们正好借此明目张胆地来。一旦少部分人之间的纠纷,演变成年纪间的对抗,作为新生的我们处境就麻烦了。”
他分析得很到位。一些有些不满他选择这般迂回方式处理的学生,在听后也觉得有道理。
问题能解决就好,不能控制冲突,对无关的大部分而言才是麻烦。
当时黎里便笑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道“那不如打个赌呀,殷同学。”
“如果你的法子有用,我便同意君瑶搬去你们的寝室,方便你们叙旧。”她抛出了巨大的诱惑,“如果你的法子没用,我要求也不高,回头你帮我做一件事就行。”
殷誓答应了。
他本与吴琰想的差不多,皇女初来乍到,心血来潮也是有的。她不明白“恃强凌弱者畏强”的道理,所以才会觉得结伴不能阻止欺凌的发生。
直到今天课前。雷则带着特种作战系的学生匆匆忙忙来找他,说是高年级嘲笑他们这届的特种作战系都是“孬种”,也别参加什么演练了,最好集体收拾包裹回家赚钱,以期未来上了战场,能向敌人买条命活。
特种作战系是配合机甲系登陆作战的最强的单兵部队。
未来的最强兵种哪里受得了这种羞辱,当即反呛了回去。年少气盛的未来军人,谁是好脾气的性子。高年级正觉得这届买名次的学生丢第三军校的人,主动送上门被揍,谁会放着免费沙袋不要
两方当场便在演武场厮打了起来,特种作战系院长赶到的时候,新生里已经躺了两个。
高年级的还在哈哈大笑“难怪要买票回家,这点斤两,要是不允许你们买票,集训怕是会死人哦死人可要向议会打报告的,校长也不想写报告的嘛,哈哈。”
殷誓到的时候,尚且能瞧见高年级生轻蔑的眼神。
如果不是他拦住了,怕是跟他一起去的那些学生,也要忍不住。
可是
当时殷誓就在想他们是怎么知道集训过程的,集训的内容,不是从不对外吗买票的学生自然不会对外说,那么卖票的人
“他们为什么知道”
联想到打赌时黎里微微翘起的嘴角,殷誓话至末尾,近乎质问。
君瑶见到他握紧的双拳,不由蹙眉。他抬眸看了一眼殷誓,语带警告“殷誓。”
黎里却不以为意。
她抬了手,甚至还将自己的笔记给了君瑶,示意他好好听课。在君瑶有些无奈的神情下,坦然承认“没错,是我让吴琰说的。那又怎么样,约定的时候,只说回避能不能解决问题,又没说不可以插手事情的发展。”
黎里警惕地看着殷誓“你不是想要毁约,答应我的事不作数了吧”
殷誓闻言大为光火。
如果不是此时还在课堂上,他大概已然激愤质问。
殷誓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平和道“殿下为什么这么做。您明知道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了众人结伴行动,这场冲突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只要”
她说“只要我们安静、委曲求全度过这一年”
黎里笑道“不可能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集训高合格率的原因他们早晚会知道。冲突与歧视不可避免,还不如将它爆发的时间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殷誓隐忍着“那也不该是现在至少到”
黎里顺口补全“至少到你、或者你的朋友们获得资源、能够制止他们危险的想法时,再来化解这场矛盾,就像殷家所谓废除帝制的办法是入仕一样”
殷誓面色僵硬。
黎里却像全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她细数道“我向吴琰打听了些你们家的事。殷氏进入内阁也有小一百年了吧”
“一百年。殷氏所谓的废除帝制既没扳倒皇帝也没能废除七人议会。相反,作为“民主”的代言人,你们还多次代表帝国内阁挽救民众于恶政水火。政绩闪亮、成绩斐然,皇权最高代表人楚檀议长不给你们颁个帝国勋章都说不过去。”
“本来嘛,我瞧见你参军的时候,还以为殷氏终于想明白了。不过见你到了现在还回来质问我这个问题,我猜,殷氏入军就和你们入仕一样,没想过流血政变吧”
“你们是不是抱着以军权胁迫楚檀,进一步让渡议会权利的主意呀”黎里眼睛亮晶晶,恨不能给殷誓鼓掌。
“温和改良派,”她感慨,“真是帝制的好朋友。”
殷誓低声“殿下”
他目光如锋刃“殿下,请您慎言”
黎里毫不在意“这就要慎言啦,我还有更糟糕的话,考虑到你的身份没说出口呢。”
“殷誓,我不是改良派。”
“我也不打算学着你们殷氏的做派,花上大量时间来尝试改变。”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彻底。在我看来,改良第三军校没有任何意义,只有把错误本身连根拔起,才会有所谓的美好未来。”她说道,“暴\动只是一时疮痛。相信我,风平浪静后,第三军校就会是你想要的样子了。”
殷誓“”
殷誓难以置信“你还想诱发暴\动”
黎里“”糟糕,一时嘴快没收住。
嘴快都快了,她干脆道“没错,我已经请韦岫加快扇动两方情绪了,想必冲突很快会进一步升级。”
“你阻止不了的。”
“你输了,赖不掉的。”
殷誓知道自己阻止不了。
他缓声提醒“我不会爽约。但是殿下,我也需得提醒你,暴\动是最糟糕的解决方式。不仅是对将会出现的牺牲而言,对您亦如是。”
“现在大家或许尚未能反应过来,可随着冲突的加剧,受创的学生越多,他们便会对受伤的原因记得越深是您逼得他们只有买票一条路。他们之所以会遭到这样的对待,全是因为您在集训中做过的事。”
“您会成为众矢之的,这样的暴\动,对您又有什么价值呢”
黎里唔了声。
她说“光明前,总会有所牺牲。”
“我牺牲了别人,总不能还让自己独坐高台”她笑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勿惜此身、方得报国。”
“我在集训时说过的,身为皇室,我最大的使命就是护佑国民。国民的幸福安康是我最大的诉求。”
“第三军校也是帝国领土,第三军校的学生,也是我的臣民。”
“我对臣民负有责任,拨乱反正是我必行之事。”
“殷誓,我不是在刻意挑动冲突,而是为了彻底改变这错误的规则。我和你们殷家的行事风格虽天差地别,目的却是一样的。”
“我只是想要这里变得正常。”
专业基础课的课堂里。
教授的声音透过扩音系统响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可殷誓竟觉得,皇女轻得连笔尖落地都能盖过的声音,却如鸿蒙古钟一般清晰明亮。
殷誓喉结滚动。
他轻声问“您要我做什么”
黎里温声说“种下一颗火种,一颗能将我们团结起来的火种。”
“殷誓,你是我们大家信赖的领袖。”
下课后,殷誓因为迟到,而被罚打扫教室。
黎里安慰了几句,陪着意思意思扫了两下,在殷誓婉拒了三次后,方才告辞离开。
君瑶陪在她的身边一言不发。
直到两人已经走向了别墅区,周围再无别人,黎里停下了脚步。
她看向君瑶“忍了一路了吧,想问就问。”
君瑶垂眸看向黎里。
他非常干脆问“更糟糕的话是哪些您和我说过的那些吗”
黎里想了想“差不离,我和你说过多少糟糕话来着”
君瑶复述“殷家是软弱的保皇派,改革救不了帝国人,怎么会有这种民主共和的废物,难怪赵锡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帝国还活着。”他回忆片刻“就是有殷家这种无用的共和派,皇室才有精神上演真假公主的剧本,议会别根本就是看中了殷家无用才扶他们作为共和领袖的吧。”
黎里听着“哦,还好,不算太糟糕的。”
君瑶“还能更糟吗”
黎里看着君瑶“革命、只有彻底的革命才能打败腐朽的帝制,傻逼殷家抢军权去逼宫啊,变法有个屁用这话我从吴琰和我说完殷家的发家史开始就憋着,憋很久啦,但我的身份好像不太合适说。”
君瑶赞同“的确。”
黎里说完痛快了,她又问“还有吗”
君瑶道“领袖真的是殷誓吗”他说“殿下所谓的牺牲是指牺牲殷誓,由您肩负起胜利的责任,登上台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