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2 / 2)

这馄饨个头大,躺在甜白瓷的勺子里缩手缩脚的委屈,孟阳正端详时,一块窝在下头的面皮就“噗”地弹出来,整只馄饨也像终于得以舒展一般,水润润的表皮都平整不少。

先咬一半,就见剩下的半只内浮动着浅浅一汪汁水,翠绿色的荠菜懒洋洋躺在皮子里,自带一股春天的气息,仿佛叫灰突突的屋里都多了一抹绿意。

一碗馄饨下肚,身上就暖和起来,今天天气不错,孟阳把厢房里的桌椅搬到墙根儿底下,晒着太阳糊灯笼。

他一边干活还一边琢磨呢,新邻居每日早出晚归的,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家里没有面食了,整天吃粥也不像话,今儿早上起床时孟阳就和了一大盆面,放在向阳处的炕上。还泡了之前从桃花山上采摘晒干的木耳和红薯粉条,准备蒸木耳鸡蛋粉条豆腐馅儿的大包子吃。

白面精贵,是不舍得全放的,他就在里面掺了一点粗粮。这会儿日头好,糊完一个灯笼后掀开盖在大瓷盆上的盖垫一瞧,好家伙,面团早已膨胀成约莫三倍大小,用手轻轻一戳就噗嗤噗嗤撒气,软趴趴陷下去,露出里面细密的蜂窝结构。

“真好!”孟阳称赞了一回,也不知是夸自己的手艺日益精进,还是赞扬面团发酵出色,总之是很高兴的。

他先将木耳捞出来控水,这才揣了钱袋出门,预备去街西头的吴嫂子那里买一斤豆腐。

两边隔着不远,孟阳刚走了几步就听到熟悉的尖利而高亢的叫骂声:“干你爹,打死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狗杂种,眼睛瞎掉了,敢来吃老娘的豆腐……”

吴嫂子早年死了男人,没有再嫁,就在前院支了个摊子卖豆腐。偏她生得很不错,难免有附近的闲汉泼皮来骚扰。只是她本人十分泼辣,力气又大,从不肯白吃亏,不管来的是几个人都抄起刀追出去打,如今那些人也只敢过过嘴瘾。

一个泼皮速度飞快地与孟阳抆肩而过,后者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正好看见一根粗壮的木棍从自己面前飞过,稳准狠地打在那泼皮后脑勺上,发出砰的一声。

那泼皮哀嚎一声摔倒在地,却不敢停留,忙连滚带爬逃远了。

稍后吴寡妇骂咧咧追上来,先捡了木棍,又瞥见墙根儿底下缩着的孟阳,表情好了点,“买豆腐?”

孟阳赶紧点头,又板板正正朝她行了个礼。

对吴寡妇这样的女子,私心里他是十分敬佩的。

吴寡妇不理会他的酸礼,将木棍夹在腋下,又抬手将散开的头发挽了几挽,用一根筷子在脑后盘成发髻。

如此一来,便露出一段纤细白腻的脖颈,好似春日阳光下舒展翅膀的白鹅。周边几缕细碎的乌发随风摇曳,越发显得黑白分明。

跟在她身后的孟阳无意中扫了眼,不知为什么唬得一跳,忙面红耳赤别开头,只仰着脑袋看天,口中兀自喃喃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吴寡妇噗嗤一笑,目光相当放肆地在他单薄的身板上扫了几个来回,“毛还没长齐的,知道个屁!”

这小子也不过十八、九岁模样,若再生得晚些,自己做他娘都使得,也不知哪儿来这许多讲究。

孟阳被她闹了个大红脸,耳朵尖都快滴下血来,却半个字不敢回。

他说不过人家。

吴寡妇大踏步回来,利索地转到铺子里面去,揭开盖着豆腐的湿布,“要多少?老的嫩的?”

孟阳立即道:“一斤老豆腐。”

虽然和了许多面,但包子里还要加入其它三种馅料,一斤豆腐就足够了。

吴寡妇哦了声,取过一边的木片切豆腐,头也不抬地道:“四文钱。”

孟阳从钱袋里摸出来四个铜板,刚放进旁边的竹筒里,就听见身后由远及近的木棍戳地声。

刚还埋头切豆腐的吴寡妇嗖地仰起脸来,她甚至还有空飞快地整理了下腮边散乱的头发,然后双眼放光,扭扭捏捏地掐着嗓子喊了声,“三爷回来啦。”

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头发花白,胡茬凌乱,看上去颇有几分沧桑野性。他的右腿从膝盖处就没了,走路都要拄着拐。但没人敢轻视他,就连本地最不讲理的地痞也不敢在他面前撒野,便是调戏吴寡妇,也总挑他不在的空档。

他姓康,据说年轻时混过江湖走过镖,有一身好功夫,凭着满腔热血为“义气”二字两肋插刀,结果到头来却发现江湖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在江湖上混了二十来年,亡了过命之交,冷了满腔热血,冥冥之中就像转了一个大圈,他还是瘸着一条断腿返乡。

故乡还是原来的故乡,可曾经熟悉的人,却大都不在了。

因他说自己曾在义兄弟之中行三,众人便都称呼他康三爷。

康三爷年纪大了,精神却不曾垮掉,依旧性烈如火,是个嫉恶如仇的暴脾气,义务维持镇上治安,老镇长也十分看重他。

大约是练过武的缘故,他的中气很足,说话像打雷,又爱拉着脸,孩子们都怕他。

其实说怕好像也不大对,因为那些小孩子实在觉得这位老人神秘极了,仿佛肚子里有说不完的故事,每每被吓哭、骂跑了,要不了多久便又三五成群吸着鼻涕跑回来,一个个抬着被太阳亲吻过的红脸颊,眼巴巴等着听他说那些他们压根儿听不懂的精彩的江湖、凄美的故事……

“阳仔,听说你隔壁住进人了,得空你见了告诉一声,叫她去镇长那里挂个号。”康三爷道。

他每天都雷打不动去张大爷的摊子上吃一碗馄饨。小镇的消息就是这样,分明没有翅膀,却比鸟飞得更快。

这是桃花镇的规矩,怕忽然半路住进来的人有什么不好的底细,危害到本地百姓,所以总要去镇长那儿走一遭,算是报个到。

几年前孟阳搬过来时,便是街对面的王大娘告诉的,如今终于又轮到他去告诉别人。

忽然有种神秘的传承般的使命感扑面而来,孟阳近乎本能站得笔挺,“是!”

康三爷满意地点点头,便要转过身去掏钥匙开门。

“三爷!”吴寡妇突然用干叶子托着一大块豆腐追出来,圆润丰满的脸上现出一点奇异的神采,“拿……”

她的话还没说完,康三爷便直接拒绝了。

刚展现的神采迅速从吴寡妇脸上褪去,令她呈现出一种可怕的苍白色。

康三爷分明看见了。

他干燥的嘴唇嗫嚅几下,沉默片刻,仿佛终于抵不住,做出了一点退让。

“读书打铁卖豆腐,都是顶辛苦的活儿,你一个女人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