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秦晁和明黛成亲之前,秦阿公的身体已经不好。
大夫的原话是,时日无多。
秦晁独来独往多年,此刻答应成婚,与此原由不无关系。
秦心是名副其实的孤女。
她对秦阿公不仅有对待唯一亲长的亲情,更有一份浓厚的感激。
她记得阿公年轻时曾在县中当过仵作副手,懂些基本的药理。
每次回来,身上都有奇怪的味道。
她闻不习惯,阿公便用药草泡浴,免得熏到她。
她记得秦晁刚来淮香村时格外反叛,惹得阿公频频动怒。
小姑娘护亲心切,对秦晁这个半道来家里的哥哥充满敌意。
一次吵架时,她大骂他是半路捡来的白眼狼。
秦晁冷笑,用最冷漠的言语回击,她终于知道,自己才是捡来的那个。
她偷偷躲到柴堆堆里哭了一夜,秦阿公抓着秦晁便是一顿痛揍。
罚完秦晁,他对秦心说,他们是一样的。
秦心双眼通红,抓着明黛不住地说着过往
“我幼时不太懂事,见阿公总为晁哥担心伤神,便觉得晁哥是他的亲侄孙,他肯定更偏爱晁哥。”
“那次,晁哥感染风寒,我闹脾气,也泡冷水染风寒。”
“阿公守着炉子熬药,隔半个时辰给我们换一次药。”
“怕我们复热,两个晚上没有合眼。
“我们降了热,他却累的睡了一整日。”
“我终于明白,阿公关心晁哥,是因为晁哥总做让他担心的事情。”
“如果连我也那样,阿公的疲惫远不止于此。”
“两个孩子,总要有一个先懂事起来。”
秦心的最后一句话,像一柄利剑刺穿明黛被失忆裹起的壳子。
裂开的微小缝隙里,有奇怪的情绪钻出来。
两个孩子,总要有一个先懂事起来。
她对这句话颇有触动,却难追溯源头。
秦心的情绪到了一个爆发点,捂着脸哭起来。
“可他为什么总是这样!”
明黛刚刚滋生触动被秦心的低吼声震碎,她回神,轻轻抱住秦心。
“阿公每次听到那些不好的话,都会担心他。”
“可他不在乎自己,更不在乎阿公!”
明黛怔了怔,免不得要帮秦晁说一句:“可这次,流言是我引起的。”
秦心摇头,坚定道:“你是被他带累的!”
“若你今日嫁的是个体面之人,旁人才不会胡乱猜测。”
“原以为他成亲后会有所收敛,活出个人样,没想到是变本加厉!”
明黛脱口而出:“你怎知他没有努力活得像个人?”
秦心怔住,对明黛这番维护有些意外。
很快,意外又转为不屑:“是,他不是没有试过。”
“从前装模作样学人读书,后来发现生母留下的书值钱,便全卖了。”
“他原先还有田地,倒是折腾过一阵,后来嫌活苦钱少,也卖了!”
她还欲再说,里面传来了阿公的咳嗽声。
秦心赶忙把放至温热的药送进去。
不一会儿,秦心出来,扯扯明黛的袖子:“嫂嫂,阿公说要见你。”
明黛了然,进屋见阿公。
秦心年纪还小,对秦晁的或抱怨或不满,都只是想要发泄。
待情绪过后冷静下,没什么比阿公康健更重要。
她准备收拾晒在门前的药草,刚跨出门,被悄无声息靠在门边的人影吓得一哆嗦。
惊呼声未响起,秦晁大手一捂,把她带到远处说话。
……
秦晁一身寒意,连手掌都是冰凉凉的。
秦心被堵在屋外角落,只觉得面前堵了座活冰山。
“当着我媳妇儿的面,坏话说的挺带劲啊。”
老实说,秦心有时候挺怕秦晁。
比如他情绪阴情难测的此刻。
前一刻激情咆哮的少女,此刻安静如鸡。
秦心悄悄抠墙:“晁、晁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晁面无表情,“在‘你是被他带累的’的时候回来的。”
秦心呼吸一滞,眼神闪躲,惟恐他借此发难。
然而,秦晁似乎并无意愿追究此事,他瞥眼看向阿公那间屋,声音压得很沉:“阿公要同她说什么?”
秦心闻言,松了口气,又飞快摇头。
秦晁面色不善,眯眼质疑:“你不知道?”
秦心缩缩脖子:“阿、阿公每次同月姐姐说话都支开了我,我没听过他们说什么。”
秦晁捕捉到关键:“每次?”
他还想再问点什么,秦心眼眸一亮,垫脚扬声:“嫂嫂!”
秦晁回头,明黛正站在门边。
她双眸清亮略弯,应是笑了。
“回来了。”
……
明黛让秦心好好照看阿公,与秦晁回了家。
她简单说了阿公的情况,也不管秦晁有没有在听。
秦晁站在房门口,看着她将晒好的衣服一件一件叠起来。
“阿公跟你说什么了?”
明黛:“老人家的担心无非是那些,我们若好好过日子,他也就没什么好牵挂的。”
秦晁觉得她答非所问。
明黛叠将衣裳放进衣柜,转身时,一眼瞧见角落的书架。
几乎同她一般高,却一本书都没有。
秦晁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书柜,不动声色等着她的下文。
其实,秦心有些话没错。
她今日遭受这些不堪言论,多少是他带的。
倘若他名声好些,实力强硬些,娶个妻子,谁敢无端非议?
且她是阿公所救,流言因他而来,她的情理偏向一目了然。
即便不像秦心那般歇斯底里,也不可能不闻不问。
秦晁做好了应对她一切说教的准备。
明黛果然开口:“秦晁。”
秦晁面色平淡,实则全副武装:“嗯?”
明黛犹豫一下:“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晁往门侧一靠,眼中的轻蔑、不屑、讥讽悉数就位,蓄势待发:“嗯。”
她黑黝黝的眸子望向他,真诚而干净:“我、我想洗澡。”
顿了顿,她轻轻颔首,郑重的强调:“水要热些。”
秦晁目光一凝。
肉眼看不见的角落,他的准备被笨重的澡桶碾的稀碎……
……
万年不开火的炉灶终于有了火光,还没干透的柴火噼里啪啦炸响。
秦晁捏着个烧火棍,面无表情的坐在灶膛口,火光映了整张脸。
而提出这种非分要求的人,搬了张凳子,在灶房里瞄来瞄去,最后把凳子放在门口的位置。
就坐在那看他烧水,心安理得。
许是秦晁的眼神太冷,她试图解释——
先是楚楚可怜:“我已经几日没有好好泡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