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应该是一场阖家团圆、喜气洋洋的家宴,但却因为刘家老太爷病危的消息变得阴云密布、死气沉沉。无论人伦还是事业,这都不是好事情。
刘棉花板着脸,宴席上其余众人连话都很少,唯有方应物这个“外人”还能安抚别人几句吗,让他为一个素未谋面、素不相识、远在数百里外的老头子悲痛,那也太假了点。
“吉人自有天相,老泰山莫要过于忧心。”方应物敬了未来岳父一杯酒,开口劝道。
刘棉花心情不佳,不耐烦的说:“话虽如此说,但你我心里岂能不知实情?人生七十古来稀,好什么听话也没有用,自家人还是不要假客套了。”
方应物又道:“小婿有几句话是一定要说的,人伦之礼不可轻废,小婿绝不赞同夺情之举,无论在朝廷中还是在家里。
夺情即便有利于一时,但不是长远之计,这方面名节毁去,想再造就难了。老泰山若还想青史留名,那就万万不可有夺情之念,安心丁忧三年为好。”
刘棉花听到这里,脸色极其难看,三年又三年,他的人生有几个三年?
只要是个人就会说,不能为了眼前利益牺牲长期利益,但又有几个人真能做得到?又有几个人真能为了长期利益忍耐短期损失?这与聪明不聪明无关,纯粹是一个人心性的考验。
方应物继续言无不尽的劝道:“老泰山再听小婿一句劝,当今朝政越来越乱,老泰山丁忧三年避开庙堂。未见得是坏事。”
突然之间,刘棉花举手重重拍了一下宴席桌案。力度极其不小,震得满桌碗儿、碟儿乱响。小酒盅都倒掉了两个。
父亲有闷火,刘府兄弟两人仿佛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高压,登时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能小心翼翼的低眉顺眼,唯恐给自己招灾。
但方应物却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惊奇事情,饶有兴趣的盯着未来老泰山不停打量。
真的稀奇啊!自从认识以来,方应物从未见过刘棉花如此失态。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方应物也从未见过刘棉花怒形于色、大发雷霆。哪怕是被别人指鼻子大骂。
他几乎要以为,在这位以“棉花”为外号的政坛老手身上,不具有“生气”这种神态,但没想到今天可算开了眼。
被女婿那明亮小眼神看得十分不自在,刘棉花微妙的感到自己有点丢了面子。又见自家两个儿子没出息的样子,刘棉花忍不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方应物那些话刘大学士不爱听,但有气也没处撒。是他一开始教育方应物说“人情与公事要分开”,然后又说自家人不要客套
眼看着老泰山走了。方应物也坐不安席,便对老夫人道:“小婿今日多有叨扰,就此告辞了。”老夫人点点头,刘家两兄弟起身相送。
方应物刚走出屋门外。忽然黑影一闪,却见有人堵住了去路,定睛一看。不是刘大学士又是谁?
把方应物吓了一跳,不爱发火的发起火最可怕。这老泰山去而复返、神情凶狠,不会要狂暴大发大杀特杀罢?
刘棉花瞪着方应物问道:“你方才到底是激老夫夺情。还是劝老夫丁忧?”
方应物赔笑几声:“老泰山多虑了,在下焉敢左右老泰山的念头?”
刘棉花一摆手,“别废话!若你遇到老夫这个处境,设身处地的想,你会如何抉择?”
“小婿确实不知道,实话实说,无论老泰山如何抉择,对小婿都有益处,小婿又何德何能做出决断?”
刘棉花再次被大实话搞得吐血而走,方应物这看似“不近人情”的态度,其实真埋怨不得别人。
刘府两兄弟站在旁边钦佩的望了方应物一眼,被苛刻的父亲亲自挑中的东床快婿,果然非常人也。
方应物当然没什么可烦恼的,如果刘棉花一意孤行,仍像历史上那样夺情,父丧后继续霸住内阁位置,那他方应物好像也没什么坏处。
若刘棉花变了性子,去丁忧守制了,那这三年时间里,他方应物可以摆脱过于靠近刘棉花带来的一些负面影响,将来前途就比较明朗妥当了。
当然,前提是要把庶吉士搞到手。没有这个光环,一旦失去刘棉花的庇护,只怕自保都是问题,说不定要出现为了保住父亲前途而自我牺牲的人间惨剧。
只有成了庶吉士,成为“储相”,才能获得相对超然的地位,不可能随意被处置,这不是开玩笑的。
想到这里,本来心态比较悠哉的观政进士方应物忽然有点紧迫起来,搞一个庶吉士从选做题变成了必选题,原来是搞来玩玩,现在则是非搞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