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蓉误会了他的意思“怎么,就你做事精细我做事不让人放心”
炎拓迟疑了一下,说“不是,我怕水里有东西。”
万一水里有东西,伤到余蓉就不好了,他是心甘情愿、以身犯险,何必拉着余蓉一起呢
蒋百川是在探河的第四天出现的,那天,余蓉在岸上等得无聊,再一次嘬哨尝试,起初以为又是空忙,哪知片刻之后,对岸渐渐传来异响。
居然是对岸余蓉和雀茶都有点紧张,一个枪上膛,一个箭搭弦,雀茶甚至生出了把简易面罩给戴上的想法,这样,一有不对,她就可以投放催泪弹了。
过了约莫五分钟,蒋百川出现了。
细想也不奇怪,一道涧水,拦不住什么的,蒋百川可以在涧水这头,也可以去那头,他已经兽化,非人非枭,也无所谓什么一入黑白涧、变不变了。
也许是那一头的吃食好,和李月英不同,蒋百川居然膘肥体壮,毛发油亮,比从前大了一个号,一张尖酸扭曲的脸上,呈现一派剑拔弩张式的凶悍。
雀茶惊得瞠目结舌,她觉得相见真不如不见兽化之后失去神智的蒋百川、出奇适应青壤的蒋百川,这一个个新的形象,把她记忆中的那个蒋百川一点点挤压到失色、失真。
她几乎想不起来,自己少女时爱上的蒋百川是什么样子了。
蒋百川在对岸急得又挠地又倒气,估计是找不到口子过来,过了会,向一侧飞奔着去了。
余蓉大致猜到,这一带没有箭绳搭桥,蒋百川估计是找能渡水的绳桥去了。
果然,没过多久,蒋百川就顺着这一侧的河岸向着两人飞奔,那架势,看着还挺雀跃,余蓉扔了块早上刚送进来的大排肉过去,蒋百川半途飞纵扑下,绕着肉团团乱转,兴奋地像过了年。
雀茶喃喃说了句“我下次不来了。”
不想再看见蒋百川了,哪怕彼此间爱早就没了,也希望各自都体体面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再长的河流都有尽头,第七天,涧水“露天”的部分走完了,或者说,涧水流到了青壤这个地下大空洞的尽头。
再接下去的部分,是真正的地下了人再也不能劳累或者气瓶耗尽时浮上水面呼气透气,即将进入完全的、被水充填满的洞窟河道。
气瓶在水底的支撑时间约莫是一个小时,推进器也是同样,即便他能做到心态平和、以最低限度的耗气支撑行进、以人力漂游辅助推进器,也最多把时间多延长二十分钟。
八十分钟,还要算上返程,除以二之后,他至多只能往里进四十分钟的路程而且,因为返程是逆流的,所需的气量和推进力都更大,所以,四十分钟已经是极限。
从小院到涧水,从涧水到探河,他走到最后一程了。
这七天,余蓉是眼看着炎拓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的,她觉得雀茶说得没错,炎拓是清醒的,他比谁都清醒,只是别人不能给他信心,不给他造梦,他就为自己造出了一个来。
现在,他走到梦的边缘了,再走下去,这梦就要破了。
她想给炎拓留点念想,能拖几时是几时“要么,咱么回去,多找找装备,下次再来”
炎拓抱着新换上蓄电池的推进器坐在河岸边,低下头,剥开一粒巧克力塞进嘴里,说“就这次吧。”
余蓉没看他“炎拓,都走到这份上了,可以摊开了说吗这四十分钟走完,再没收获,咱可以学会放弃了吧”
炎拓说“我不是不能放弃,只是,我还没尽全力,一个人,没尽全力就放弃,以后想起来,一辈子都会有遗憾的。”
余蓉百感交集“不是,咱接下来就尽到全力了啊,四十分钟啊炎拓。”
炎拓摇头“没有,也许再过几年,科技更先进,就不止只能往里进四十分钟了。到时候,我还能再来。其实,即便是现在,有一款常压潜水服,也已经能达到水下作业五十小时了。”
他查过售价,八百来万,能负担得起,就是太大了,过不了金人门,还需要船只做后援,不现实。
可以后,以后说不定,电脑都可以从台式到微型,他总有希望的。
余蓉苦笑“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人,大概是永远也不会放弃的。”
之前她跟雀茶吐槽这一点时,雀茶就说了“炎拓这人,比咱俩都能熬,你只要想想他为了复仇,在林喜柔身边熬了七年多你就懂了。”
炎拓笑“也不是,我也会放弃的。”
上一次,他就放弃了,吞了一颗折起的星。
他也会放弃的,心死了,志灭了,就会放弃,可现在,他的心还没死,还嘭嘭跳着呢。
他微笑着跟余蓉和雀茶招手道别,再一次下了水。
这一次,跟之前不同,前方黑压压的,洞口如一张掀开的大嘴,潜水手电的光直直刺进去,像极了体检时,医生打着光,去探人的咽喉。
炎拓扶稳推进器,身子尽量不动、只顺水推,一点点放慢呼吸频率和用气量,往这咽喉更深处行进。
一路上,安静极了,炎拓很注意身法和蛙鞋的踢法,以免不必要的抖动扬起泥沙、造成可见度的下降,虽然他带的这款手电,亮度最高可到六千流明,高亮状态下能支撑一百二十分钟,泥水再浑浊也不是问题。
水里有浮游生物,动植物都有,也认不出是什么,有些一蓬一蓬,有些一条一条,都很和缓地从炎拓身边飘过,如果不是残压计和计时器荧蓝色的数值始终在提醒他,他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
四十分钟。
到最大值了。
炎拓身在水中,不上不下,无依无靠,手电光探亮前路,胳膊渐渐发颤,好不甘心啊,前头还有路,凭什么,凭什么就不能继续了
再多四分钟吧,他已经能做到四分钟闭气,还能为自己多换几步路。
炎拓心一横,继续前进,残压和计时的数值跳得让人心烦。
两分十秒的时候,手电光的尽头处,忽然有了些异样。
说不上来,模模糊糊,影影绰绰,河道两边坑坑洼洼,不像之前几天经过时那么顺滑当然,“顺滑”只是比较而言,河道也不可能平顺光滑如镜。
炎拓的心砰砰跳起来,他努力压伏这中情绪靠气瓶顺气的时候,心跳加速可不是好事,会加快余量消耗的。
两分二十七秒,炎拓压伏不住心跳了,甚至于比之前跳得还厉害。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石窟。
没错,是石窟,受聂九罗的影响,炎拓现在闲暇时,会翻看石窟雕塑的资料,还会看一些纪录片,虽然现在还看不大清,但他隐约觉得,这个地下石窟,巨大而又阴暗,形制有点像敦煌和龙门的风格,壁上凿龛,一个连着一个,窟龛里似乎还有石雕泥塑。
因为人在水下,位置低,所以抬头观望,压迫感极强,仿佛是漫天神佛,当头罩来,个人如蝼蚁般微不足道,立生顶礼之心。
这是什么东西地下工程吗还是原本地面上的石窟群因为地壳变动等原因、整体沉入了水下
炎拓尽量不大口呼吸,下意识加强了推进器的档位。
近了,又近点了。
炎拓意识到,这好像不是凿出来的,而是天然形成这段河道的壁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石质的原因,就是有很多窟龛样的、一到两米长宽左右的浅坑,因为密密麻麻,一个连着一个,再加上洞里有造像,人在远处看,难免就会生出身入石窟群的感觉。
可是,造像又是什么东西呢
炎拓往前又行进了十多米,接近边缘处的、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触目所及,惊得脑子一炸,水里翻仰了身,险些控不住平衡。
不是造像那是个人黑巾缠头,头上有一团歪髻,肚腹处覆着皮甲,一如他在秦陵兵马俑里看到的人俑。
这是个秦朝时的缠头军
此时此刻,炎拓也顾不上什么气瓶余量、时间限制了,有得挥霍就挥霍,他稳住心神,调转推进器的方向,近前去看。
真的是,就是个人,活生生的男人,造像再惟妙惟肖,也不可能做到这么肌理分明。这个人的身上,覆盖着一层近乎透明的、微带肉粉色的膜,这膜包裹着人身,甚至和洞壁连在了一起。
再靠近点看,炎拓的心跳几乎都要停了。
这人有呼吸,而且很奇怪,他皮肤粗糙黝黑,右脸颊上却有碗口大的一块,一直连到右鼻翼处,肤色相对浅白,也更细腻。
炎拓颤抖着手出去,隔着潜水手套,触摁了一下外层的皮膜。
柔软,有弹性,似乎是肉质。
炎拓的心跳突了一下,脑子里忽然迸出几个字来。
女娲肉
他猛然转身,手电光不受控似的乱颤,掠向远远近近、前后左右,各个方向。
不止是人,也有兽,兽形的地枭,甚至有怪形的水鳄,还有被称为关东细犬的古猎犬,还有,还有
手电光一停。
他看到孙周了。
真的是孙周,炎拓清楚地记得,他被白瞳鬼和枭鬼撕裂,齐肩断了一条胳膊,但现在,那条没了的胳膊似乎又生出来了,长出了拃长的一截,在肩头支棱着。
炎拓一下子明白了。
怪不得刚刚那个缠头军的右边脸有点异样,那应该是被什么凶兽咬掉了、又再长出来的,因为终年不见光、不经风吹雨打,所以肤质和颜色都和别处不同。
女娲肉,白瞳鬼、地枭,以及蒋百川他们,都想找到女娲肉,但从来没找到过,他们得到的,只是女娲肉身坍塌之地、一些血渣渗入的泥壤而已。
他们怎么就想不明白呢,那是一条河啊,河水经年流动,女娲肉怎么会留在原地当然是被冲走了,想找,也得顺着河流去找啊。
但没人这么做,从来没有,也许,他们都跟余蓉一样,认为河流不息,掉进去的任何东西,都会被冲走,然后百川归海。
没人想得到,会在这儿勾连、沉寂,矗立起一座宏大的殿堂。
炎拓双目渐热,他刹那间反应过来,慌乱地催动推进器,手电四处探照。
看到了,看到冯蜜了,她头上结着脏辫,但失去头皮的那一块,头发是乱长的,长出一截了,有点飘。
还有呢,还应该有人,他还没找到。
炎拓眼前有点模糊,他抬手去擦,这才意识到隔着面罩,根本没法做到。
他心里默念着,让自己镇定、再镇定点。
手电光再次定住。
那道直直的、刺裂黑暗涧水的光柱,尽头处微微扩散,光晕温柔宁和,笼在了聂九罗身上。
她睡得真好,侧身微微蜷着,仿佛身在母体,永远无忧无虑。
炎拓忽然平静下来,如果不是脚下无撑无承,他真想跪地长叩、膜拜不起。
这就是女娲吗
传说中的造世大神
在她眼里,没有人枭之别,没有禽兽之分,没有高下,没有优劣,没有偏私,没有谁该活着,谁该去死。
都是子民,都是生命。
即便肉身坍塌又怎么样,这寂寂水下,不为人知的角落,依然是她为众生铺扬开的伊甸园,生能造人,死亦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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