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嫣心底咯噔一声,确实察觉到自己的脸热得发烫。她闪开了目光,小声道:“是这火盆烤的太热了!我没事儿。”
琴儿仍是不放心,她一边给朱嫣系干净外袍,一边絮絮叨叨道:“您自己哪能感觉得出来呀?这发没发热,还是得叫大夫来瞧瞧。小姐晕不晕?昏不昏?”
朱嫣只觉得琴儿絮叨得像个老妈子,比从前在家里时母亲的那个陪房嬷嬷还能说。她当即打住了琴儿的话,问道:“琴儿,你知不知道这宫里头曾经有个纯嘉皇贵妃娘娘?”
琴儿手劲利落地给朱嫣打上了腰带,道:“回小姐的话,皇贵妃么,知道一点儿。宫里头那片梅园就是陛下为了她栽种的,人没了十好几年了。怎么啦?”
朱嫣理着荷包上的流苏,低声道:“你说,皇贵妃娘娘是怎么去的?”
“是病故的。”琴儿答得理所当然,“红颜薄命,宫里头都是这样说的。”
朱嫣眼神一垂,心底总觉得没这么简单。什么样的毛病一晚上就让人没了?这样的急病有是有,但落到了纯嘉皇贵妃的身上便有些蹊跷,仿佛那“病故”只是个由头,拿来遮盖书页下头真正的笔墨。
“琴儿,你觉得……”朱嫣仍旧抱着膝,缩在南炕上。
“嗯?”琴儿抖着湿衣服,有些不解。
“觉得五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朱嫣抬头,正正经经地问。
琴儿愣了下,张了张口不知怎么回答。小姐怎么忽的这样问?是想听她说好话,还是说坏话?要是揣摩错了小姐的意思,去错了东西方向,那便倒霉透了,一准要吃小姐的训。
琴儿想了又想,回忆起上次自己问小姐“可是对五殿下有意”,小姐上来就将五殿下批了一顿,什么“双腿残疾”、“不得宠爱”、“性子还不讨喜”、“添了一大堆麻烦”,张口说的极为顺溜,想来她是极不喜欢五殿下的。于是,琴儿咳了咳,故作不屑道:“五殿下么,无权无势的,比其他几位殿下可差得远了。虽相貌俊美,那一双腿却是瘸的,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愿意嫁个瘸子?且他性子也不好,净给人添麻烦使!”
朱嫣听了,心里竟有点急,她轻瞪了一眼琴儿,小声嘟囔道:“无权无势又怎么啦?他那叫不争不抢,志不在此!要是真的去争了,谁知道谁胜谁负呢?而且,他是瘸,是不能走路,可也比那些臭鱼烂虾的要好多了。有的人啊,就算长了十条腿,才学都不如他呢。”
琴儿听了,眉心里挤出个川字,摸不着头脑。
小姐这是怎么了?前回还说那五殿下处处都是不好呢,怎么今日就维护起五殿下来了?莫非这五殿下的坏处,小姐自己说得,旁人却说不得?
琴儿有些悟到了朱嫣的意思,忙扯起笑脸道:“哎呀,小姐说得也是,是奴婢眼光浅薄,不懂看人。”
朱嫣这才慢慢笑起来,很得意的样子,像是与人说辩赢了。琴儿也不多嘴,只赔笑认了自己的错,免得再招来自家小姐的奚落。
至此,朱嫣总算放过了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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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定宫。
天稍晚的时候,长定宫外的破败巷道里亮起数盏死气风灯,飘飘摇摇的光似磷火般,映亮了褪色宫墙一角。伴着一阵脚步声,皇帝的龙舆行过这甚少有人来往的宫道,在长定宫门外落下了。
皇帝下了龙舆,一旁的苗公公忙凑上来打伞。皇帝不耐地抬了抬手,道:“雨早停了,凑什么热闹?”苗公公这才点头哈腰地收了伞,一边赔笑道:“小的这不是担心您伤了龙体呢?雨水伤寒,可万万不能打搅了陛下。”
皇帝却没空理会他的讨好,只一副心事重重模样。他对几个宫人道:“将门前守好了。”罢了,便跨进长定宫里头去,负着手蹙眉道:“老五,夜这样深了,你叫朕来这里,是为的什么事儿?”
皇帝不喜来长定宫,一来这里阴森森的叫人发憷;二来,这里难免会令他想到纯嘉的面容,叫他心头又酸又恼,很不是滋味。这会儿他踏进门槛来,眼睛虚虚一瞄,就瞧见了一棵眼熟的老桃树。从前纯嘉总埋怨这桃树不是梅树,没法子在冬日里傲雪开着,叫人看了就唏嘘,为此,他特意叫人种了一片梅林来讨好她。如今又见着了,还是难受。
李络坐在轮椅上,人不吵不闹的,只慢慢地说话:“父皇,儿臣有要事相禀。此事事关十数年前病故的纯嘉皇贵妃,须得由父皇您来定夺。”
皇帝怔了下,心底火起,怒道:“浑说什么东西!平白浪费朕的时辰。”罢了,他就想走。
李络却喊住他,道:“父皇且慢,您若是想走,不妨先见见这人。”须臾便是一击掌,应公公扭过一人,将他跌跌撞撞地向前一推。
那男子明明是四十几许的容貌,头发却早早花白,人也瘦削憔悴不成模样。他被推了出来,双膝甫一落地,便止不住地跪地扣头求饶,痛哭流涕道:“陛下,陛下,皇贵妃娘娘是被冤枉的啊!是被冤枉的!”
皇帝本不想去看,但一瞧见男子的面容,心底的怒意便陡然涌起。
这男子——
这男子!!
便是他人已苍老衰颓了许多,皇帝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人——他便是当年被指认为与纯嘉有私之人。他不仅拥有纯嘉所赠的香囊臂钏,更是对纯嘉身上的胎记所在一清二楚。当年,皇帝光是听他说出“皇贵妃的脐右有红痣一枚”,便觉得怒火上涌,无法自遏。
“朕记得,你应当已死了。”皇帝冷冷地盯着这阔别十数年的人。
男子哆嗦了一番,道:“回陛下,皇后娘娘她…她逼迫草民改名换姓,远离京城……一切都是皇后娘娘逼迫的!”
“哦?”皇帝目光愈冰冷,“那你如今怎么又出现在此处?”
男子倒吸一口冷气,邦邦在地上磕了几记响头,痛哭流涕道:“草民,草民这十几年,一直活得提心吊胆,心有愧意,总想着替皇贵妃娘娘洗清冤屈。只是皇后在京,草民不敢回来……”
李络淡淡打断了他的话:“也不必说这么多有的没的。不过是皇后反悔,想要拿你性命。你走投无路,这才露了破绽,撞入我手里。”
皇帝死死盯着那男子的容颜,一时僵硬。死寂许久后,皇帝抬起头,冷然道:“朱氏倒是有本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还能把人藏这么久。”
朱后确实有本事,朱氏那一族都有本事。朱后的父亲是皇帝少时先生,如今还顶着帝师的名头在京中备受敬仰;朱后的兄长又是朝中权臣,平日里没少置喙政务。如此一来,朱后必然手段颇多。
李络见皇帝不急着走了,便道:“父皇,若您得了空闲,不妨来堂中一坐。”
皇帝沉默片刻,点头道:“好。”
说罢了,二人便相继进了屋里头。应公公将门扇合上,人静悄悄地守在门前,搓着手独自对着中庭的一院夜色。黑漆漆一片里,那一棵老桃树的枯枝无声地朝夜空伸展,应公公瞧着它,便觉得瞧见了旧日纯嘉皇贵妃站在树下的模样。
应公公咧嘴笑了一下。
五殿下说了,是时候了。
这天早晚会亮堂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屋中终于再度有了响动。门扇开启,皇帝慢慢地踱了出来,面色阴沉沉的,眼眶却有一丝猩红。
“络儿,你须多保重。”皇帝站在屋檐下头,负着手,表情比这长定宫的夜色还沉郁些,“如今朕做不得什么,她到底是皇后,一时半会儿尚不可废。日后,朕定会将你该有的都补偿予你。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也可叫人与朕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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