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李络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率先开了口:“朱二小姐还有何见教?”
他说话时,声音里有淡淡的讥嘲;不知讥的是朱嫣,还是他自己。
朱嫣张了张口,心底那股子又苦又酸的劲头又涌上来了。昨夜她闯入梅林被陛下察觉,李络出声相助的场景历历在目,她一点儿也没法忘了,令她现在更是心上涩意一片。
“五殿下…”她低垂眼帘,问了个蠢问题,“你相当烦我吧。”
“不然呢?”李络竟少见地、轻蔑地笑了起来,“我从未见过有人如朱二小姐一般铁石心肠又厚颜无耻的。”
朱嫣的瞳眸微微一缩,指尖骤然缩紧,险些刺伤了自己的掌心肌肤。
“五殿下说的对,我就是那样的人。”她咬了咬唇角,如此答道,“太心软的人,在这宫里就是容易被欺负。”
李络侧头,似乎并不想理会她。而朱嫣则听见了朱皇后的呼唤声:“嫣儿,还留在外头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她朝着贤育堂走了几步,便瞧见朱皇后带着谨姑姑立在十六椀菱花的朱红门扇前,淡眼瞧着屋檐下笼里的一只红冠鹦鹉。锦绣堆砌,金玉缠身,道不清的辉煌。
而在岐阳宫的宫门前,阳光却恰好自屋檐上掠过了,只留下一片灰钝钝的影子。李络的轮椅恰好自那里过,分毫璀璨都沾不得,唯有尘埃与寂静。
在这个偌大皇宫中,心软柔善,便只能低到尘埃里去。唯有铁石心肠厚颜无耻,才能走的更远,飞的更高。
本来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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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络回到长定宫时,博太医早已在庭前候着了。
博太医五十几许,两鬓微霜,面团似的和蔼脸庞上,总带着和和气气的笑。他在太医院近三十年未曾出什么纰漏,与他这逢人便笑的脸脱不开关系。
“五殿下,听黄嬷嬷说您去岐阳宫了。”博太医一捋胡子,和善道,“老臣瞧着应公公不在,便自作主张在此地等候,还望五殿下莫要怪罪。”
李络道:“无妨。先前你想来例诊的时候,恰好我没什么闲暇。你今日来一并看了也好,省得日后麻烦。”
博太医恭恭敬敬作了揖,道:“五殿下的身子最紧要。”
自打出生以来,李络的身子便有些弱。这些年来,都是博太医为他调养整治。一晃眼,博太医的黑发沾了点儿霜华,年岁也渐渐大了。
主仆二人进了屋,博太医将门扇合上,又点亮了屋角的油灯。铜莲花座里火光一摇,映亮黑魆魆的屋宇。素净陈旧的梁柱与家什,并无其他宫殿的漆金佩玉之风,丝毫瞧不出这本也是皇家天苑;好在四处皆有文房书籍,平添了几缕淡淡青墨书香,权当做装饰。
博太医将切脉软垫铺设于桌案上,问道:“岐阳宫可有为难殿下?”
李络撩起袖口,将手置于桌上:“老样子,这回叫我抄五卷宫规,算不得什么事儿。”
博太医一捋胡须,手指切过李络脉象,慢慢道:“殿下,张良拾履,越王卧薪,凡事皆可忍。若不然,则是前功尽弃。”
李络闻言,悠悠颔首,道:“这点道理我自然明白。这么多年了,我早习惯了。”
博太医笑起来,面庞一片和气模样:“殿下明白便好。”他就着烛火打量五殿下的面庞,总觉得瞧见了十数年前那位昙花一现的皇贵妃,心里略有感慨。
五殿下是这样的像纯嘉皇贵妃,眼角眉梢又如陛下如出一辙。
不知陛下如今见到五殿下的模样,可曾有过一二分的后悔?——后悔听信了朱后与贵妃的话,后悔他在暴怒之中向纯嘉皇贵妃赐下了一杯鸩酒。
为李络例诊完毕后,博太医便出了长定宫。
等应公公回来了,李络便铺好纸页,开始抄朱皇后所要的宫规。整整五卷,足够他笔墨不停地写上彻夜,累得昏聩为止。
应公公虽心疼,但岐阳宫从来如此,他也不敢置喙,只得用枯糙如柴的手指,小心翼翼替自家殿下磨开墨,再看着李络埋手书卷,一笔笔抄写。
日头渐渐西斜,月又升上枝稍。莲花盏中的蜡添了好几勺,李络只觉得困意慢慢上涌。应公公与黄嬷嬷已经各自去歇息了,长定宫中唯有他还醒着。
门外传来一声乌鸦叫,嘎嘎吱吱的,有些嘈杂,却驱散不了睡意。李络眯了眯眼,想着后半夜再继续抄书,便头一歪,枕在了自己的小臂上。
不知过了多久,长定宫外,传来一道细碎的脚步声。
朱嫣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提着一道纸纱灯笼,停在了褪了色的破旧宫门前。她本想扣响铜环,却发觉这宫门仍留有一道隙口,并未合上。
于是,她便径直步入了这死寂一片的宫苑之中。
与上次来时一样,这长定宫里只有枯树与青苔,屋檐下有熬药的小火炉。其他宫宇华灯未熄,这里却只有门洞里的一点残烛。
“五殿下……?”
她试着唤了唤,却并无人应答。
也是,这长定宫只有两三个宫人,还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会应答她才怪。
朱嫣将灯笼放在生着湿滑青苔的石阶上,提着披风与衣摆,跨入了门槛内。门后残烛犹自散着光,书案上,年轻的五殿下正枕靠在自己小臂上,眼皮沉沉地睡着。他的手边放着抄了一半的书页,字迹清隽。
朱嫣瞧着他熟睡的样子,心里暗暗嘀咕起来:李络,你现在就睡着了,明天可没法交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又名《一个铁石心肠小作精是如何被撼动改变的》
第14章 镜前
烛芯暗摇,明灭不定。李络沉沉地睡着,对有人靠近自己身旁无知无觉。
朱嫣见他不醒,便轻轻弯下腰,凑近了看。少年阖着的眼有纤长的睫毛,面旁瘦而白,像是由一片雪色月光在冬日轻染而成,毫无血气。
这便是近来让她心底又厌又酸的人。
一袭钝青色的外袍披在他双肩上,领口有些陈旧,隐约能瞧见缝补的痕迹,想来是黄嬷嬷的手笔。
朱嫣瞧着他,总觉得心底有惑。
就算生母卑贱,就算双腿有疾,可李络也是个皇子,身上流着李氏的血脉。为何陛下会狠心至此,放任他在宫中过着低微如下人一般的生活?
吃穿用度总是被克扣不说,就连仆从都只有二三人。这经年累月的漠视,莫说是亲生父子了,便是寻常路人都不至如此,反倒像是有什么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