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惊有些难以接受,对这位昔日上司黑了脸:
“一万户人家抛弃田宅祖坟,被强迁至他乡,每天半饥不饱,是好事?”
“邾县百年经营,几千座屋舍化为灰烬,那些工坊、集市,好不容易免于战火,皆是满城军民一年来用心经营恢复,如今毁于一旦,被自己人烧了,利君,这是好事?”
他就想不通了,利咸怎能如此冷血?
利咸年纪较长,已近五旬,作为整个集团里第一个尊黑夫为主的人,他地位非凡,是安陆系的智囊,也是黑夫留在南方的定海神针。
见尉惊还是那么感情用事,利咸顿时皱起眉来,斥责道:
“惊,你若是想有朝一日,跻身朝堂,便不能只盯着一城一池,而应看到全局!”
他站起身来,讲述自己做出这个艰难决定的缘由。
“我在豫章时便遣暗探入淮南,故知所谓六国余孽,唯楚独强,其中更以项籍最为骁勇,麾下众将也久经战阵,横行两淮中原,不易相与。”
“摄政主力在关中,而南方无大将,故去岁淮南之役,虽有斩获,却最终功败垂成,若无善战之将,若无百战之师回援,光靠南方的老弱妇孺,蛮夷越兵,决计无法独自与楚国角力,故不可攻,甚至不可守,而应当避其锋芒……”
“若依你之见,集结江东、荆州之兵与项籍战于旷野,反而是正中其下怀,此人犹如赌徒,他是在赌国运,赌一战而胜,彻底扭转局势,而吾等却不必与他对赌,只需要慢慢磨,坚壁清野。从两年前起,安陆早已空无一人,如今只需撤空邾、西陵、夏口三县,渡江安置,而青壮则可为上万民兵,助我阻楚军于江汉。”
“楚军在邾县无以掠食,必不能久,若原路撤退,过大别南麓归淮南,将遭到我军衔尾追击,而丹阳、吴越之兵扰其后。”
“若继续向前,欲进攻人口繁盛的南郡西部诸县,则必先经过这数百里无人焦土,时值严冬,寒风料峭,必死伤惨重,其后还要强渡汉水,进入云梦旷野。”
“而两郡精兵,则可效仿当年摄政授予季婴的故计,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定要让项贼困于云梦!只要拖到赵佗抵达南郡,将其包围,则项籍必死,楚国必亡矣!”
打不过,就苟!这是多年来,利咸他们从某人身上学到的妙招。
在利咸看来,当项籍无法接受淮南的损失,定要出兵来衡山找场子时,他便中计了。
对楚人而言,局势如一个泥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但若不挣扎,也最终是死路一条。
从西河到江东,绞索早在黑夫击破武关那一刻,便套在六国脖子上了!剩下的事,只是慢慢系紧而已!
“这是从此战的角度看,为了最终的胜利,衡山,必须做出牺牲!”
利咸是那种命令属下去死,也会不眨眼睛的人,他的心里,永远计较的都是损益得失。
尉惊颔首,虽然心里仍有些自责,但他并非不识大局之人,但还是喃喃道:”身为长吏,失我治所守地,使我百姓流亡,惊之罪也,此战之后,我或将辞去郡守之职……”
“我果然,只适合做一富家翁。”两年经营一朝荡然无存,尉惊依然有些颓唐。
“岂能作此小儿女态!你真是糊涂,战后的衡山,才是吾辈大有作为之地!”
利咸又斥了尉惊一通:“摄政早已说过,衡山地方狭小,南北又有大江相隔,之所以能立郡,因为铁山、铜绿山的缘故,而非邾县,如今看来,那地方港湾狭小,难堪大任,并不适合做郡府……”
“最合适的地方,恰恰是武昌!”
被黑夫以整个荆州五郡托付,利咸对此地未来的发展,战略重点,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他侃侃而谈道:
“依我之见,荆州之形胜有三,武昌、襄阳、江陵!”
“以天下言之,则重在襄阳;以荆州言之,则重在江陵;以东南言之,则重在武昌!”
“襄阳、江陵两地无需多言,何言乎重在武昌也?夫武昌者,扼束江、汉,襟带吴、楚。春秋时,吴、楚相攻,即有事于夏口,盖其地通接荆、岘,江、汉合流,为兵冲要地。东南形胜必在上流也,顺流直下,则豫章、江东尽在域内,故曰重在武昌也。”
“摄政眼光独到,早在武昌还是一片荒地时,便相中此处,南征军以此为基,设大营,中转辎重兵卒,各地舟车汇集,一年成市。”
“北伐时,又以安陆的老弱妇孺在此屯田筑邑,渐成规模,一年成城。”
“今更借着避楚军屠城之机,让衡山人南徙,此战之后,便可撤销邾县,将汉水以东诸县并入,称之为江夏郡,治所位于武昌,再一年,必成江南都邑,此地的户口、商贾、繁盛,将十倍于邾县!”
利咸语气稍稍温和了些:“届时,吾等再禀于摄政,以江夏郡为夏公世代封地,减其徭役、租税。”
他对荆州未来的规划,需要尉惊帮忙背书,得到采纳的成功率更高,而他,也能借此机会,一举进入朝中,为君侯,为九卿!
有效果了,这未来的愿景让尉惊有些痴迷,他喃喃说道:
“仲兄起兵时说过,他是想彻底结束这乱世罢……”
尉惊又想起,那个邾城郊外,坚决不迁的黄氏老丈了。
安土重迁,这才是人之常情啊。
“我只愿吾子吾孙,从出生到垂老入葬,都只用待在一个地方,再也不必经历战乱流离!”
“你放心。”
利咸拍着他的肩,激励尉惊与自己携手度过这难关:“这是南郡人最初的期盼。”
“也是全天下人的愿望!”
惊颔首,旋即眼中有些惊讶,又闪过几分喜气,他站起身,指着外面道:
“雪……下雪了。”
利咸回过头,果然看到洋洋洒洒的雪,从阴郁的天际飘落,落在武昌城,排队住进北伐军故垒屋舍的衡山难民头顶。
它们也落在百里外,大江对岸,烈火熄灭后,一片焦土的邾县地上,好似在丑陋的疮疤上,撒了层盐霜……
利咸的嘴角开始上扬,而后是狂喜的大笑:
“天助!天助!”
“这场仗,是吾等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