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卓默默喝完一碗掺了剁碎的腊肠和干果的油茶面,觉得收缩了半个晚上的胃总算平静下来。他的心情也平静了下来,看着吴桂花的动作,不由站起来道:“那碗饭就——”
然而,还不等人站起来,吴桂花就丢了面碗,急得跳起来:“嘘嘘嘘!外面那些人会巡逻的!”
话音刚落,就像为了证明她话的正确性一般,外面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吴桂花下意识攥住他的衣襟,紧张得几乎不会呼吸,直到外面的脚步声消失许久,才重重吐出一口气,往上一抬头,顿时碰到两片柔软的嘴唇……
什么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良久,应卓摸摸嘴唇:唔,这应该能算她主动吧?真难得。
吴桂花硬是叫他这个动作弄得恼了:“愣着做啥?不吃饭了?”
应卓无声一笑,摊摊手后退到门口,在她走过来之前,去了院子。
不一会儿,一碗面条被端出来,吴桂花已经忘了先前的事,低声道:“黑漆漆的,我也不敢弄大动静,只给你煮了这碗素面,你自己看是添些酱油还是醋调个味吧。”
“什么都不用。”应卓挑了根面条送入嘴里:“以前我回家晚了,从没有人专门为我做过夜宵。”
要不怎么说,老太太的思想跟旁人不一样呢,吴桂花特别煞风景地来了句:“骗人呢,你家没厨子的?”
应卓:“……”罢了罢了,跟这个心思比男人还粗的女人说这些,不是自寻不自在么?
吴桂花虽理解不了应卓的想法,但她哪不知道这话出口得罪人呢?
因而喇叭花似地冲他讨好一笑,赶紧站起来给他捏肩:“你忙到现在,肯定乏得很吧?我给你捏捏肩。”
这两个人吧,对待生活,一个是理想派,一个是现实派,便是偶有不和,却总会有惊喜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到一双小手按上肩膀上,应卓脸上最后的一丝不快也挂不住了,他开始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想不到她摁肩的本事也不错,以后,用什么法子能让她多摁摁呢?
…………
第二天早上,吴桂花如同预料中的一样起晚了。
到她拿铜镜开始梳头时,差点被镜子里那个眼含桃花,不笑也含三分情的女子吓到了:这副样子走出去,谁都会怀疑她昨晚干坏事去了吧?
她赶紧拿起妆台上那瓶给自己留的黄水,往脸上拍了几滴,不禁想起昨晚应卓的话,让她实在无聊就去西掖廷逛逛,又一想,她给李英娥出的主意,总不能管杀不管埋,还得去看看,确保一下售后服务,跟叶先交代一声,提了些黄豆豌豆等小姑娘爱吃的小零食。
又想想还有肥水司的田大壮,她也好长时间没看见他了,去看李英娥,不好把他漏了,又煮了些咸鸭蛋,收拾完毕朝西掖廷去了。
出门的时候,吴桂花原本想绕个道朝后走,后面一想,本来就是邻居,她天天躲着人也不像话,这回干脆大大方方地朝风荷苑的正门去了。
照她估计,风荷苑这个日夜排班巡视的样子应该不是常态。皇宫里也就只有太后和皇帝的宫殿有这个待遇,废后毕竟已废,又不是犯人,时间一久,这里的岗哨应该也会撤,或者不会再这么森严。
这么一想,她再往前头走就更大方了:既然做不了多长时间的邻居,就更用不着怕了。
吴桂花这样一副平平常常的状态唬得那些侍卫一愣一愣的,到她人都走过去了,有人才想起来喝斥:“站住!”
吴桂花早有准备,从兜里拿出两个咸鸭蛋,笑着道:“两位大哥辛苦了,我就从这里过一过,没什么事吧?”将鸭蛋塞进两个侍卫手中。
“你是隔壁的?上哪去?”吴桂花这副打扮实在是过于没有攻击性,那侍卫仍板着脸,却不再驱赶。
吴桂花老老实实地说:“我去趟西掖廷,这不是我们住得远,这几天都没菜吃了吗?去买点菜。”
侍卫盯着她看了会儿,挥手放行。
吴桂花走出去,还没拐弯,听见背后有人说:“唉,这个蛋我在宫外见人吃过,卖得还挺贵,说是什么日月金蛋。怎么咱宫里也有?嗯,真好吃。”
…………
吴桂花是在床上找到的李英娥,好几天过去,她小脸黄黄的,脸也肿得像发面包子似的,看上去不至于让人倒尽胃口,但跟她原先艳美灵动的形象相去甚远。
她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就是要这个效果。你再坚持用一段时间,脸痒可千万别抠,不然落疤了真一辈子好不了了。”
李英娥叹道:“我倒是想,可我们教习对这张脸比我还着紧,我若脸上多一条口子,我们教习能疯。”
如果李英娥年纪到后被放到教坊司当娼妓,教习是可以从她的渡夜资中分一杯羹的。她说她们教习会疯,搞不好是真的。
哪怕按吴桂花的欣赏水平来看,她不觉得李英娥的水准比旁人差到哪里,可偏偏就是她没被选中留在宫中。
要知道官奴有很多,能进宫到教坊司继续学习的,已经经过了一轮轮严格的铨选。以吴桂花看到的那场比试来看,像这些貌美的宫奴,要么跟小方一样,一听就知道高出众人水平很多,要么可能就是李英娥这样的下场,被黜落出宫以色侍人。
她见这丫头除了脸色难看些,还跟以前一样精神头十足地怼人,叮嘱她两句便离开了。
这一年多来,吴桂花听过见过的黑暗之处太多了,像李英娥这样的,真不算什么。
而田大壮,是头一个吴桂花认识的,快被那些阉人活活玩死的太监。
原本吴桂花去找田大壮师徒时,那些看门的人跟以前一样,还是说他们两个不在。但刚刚经历过李英娥的事,吴桂花起了疑。
她背着人找到个面善的小太监,给了对方一块碎银子,这才得到了实话:田大壮得罪了一个管带,被那管带揪着一群人每天整治他,不许他睡屋,把他师徒两个赶到草棚子里跟粪桶作伴,人已经快不行了。
田大壮那张嘴,吴桂花是领教过的,说话自以为是,怎么讨厌他怎么说。但她万万料不到,他在宫里混了这么久,居然还能把自己弄到这个下场。
吴桂花赶忙问他是怎么得罪了人,这却不是那人知道的事了。吴桂花又给了那人一块银子,求他帮忙让她跟田大壮见面,那人看在银子的份上答应了。
吴桂花最后是从肥水司每天出粪车的小门那进的门,田大壮师徒俩就躺在隔门不远的草棚子里。因为周围都是粪车,这里到处蚊蝇乱飞,看见她进来,小顺还能动一动,田大壮则只能靠在草垛子上望着她流眼泪,他那一张胖脸早就瘦脱了相,连一嘴的牙都不知去向,他的身上不知道哪里受了伤,那股腐烂的恶臭味跟旁边的粪车竟然都不相上下。
吴桂花看得也心酸,求那个带她来的小太找地方给师徒俩烧了壶水,吹凉了喂他俩喝下,叹道:“这才多长时间没见,你怎么成了这样?”
田大壮喉咙里嗬嗬半天,才哭出声:“我哪知道啊,桂花姐,他们这些信咕噜教的这么疯?我也不知道皮管带他信这个的!”
吴桂花听了半天,连蒙带猜地才知道了田大壮这无妄之灾的来源:大概是他们这些宫奴中流行信一种邪教,有人跟他提了提这教,他把那个教笑话一顿,还说了些不恭敬的话,就叫人记恨上了。现在想来,那个跟他提这教的人可能是想发展他入教,他这不是得罪人?
吴桂花也不知道田大壮说的有几分真,但不管什么事,被人整成这样,也太过了。